街对面便是先锋书店五台山总店。放下行李,大家就看书去了。
第二天,我起个大早,骑了辆共享单车,打开GPS,独自往赤壁路寻访伍叔傥的踪迹。夜里下了雨,路上湿湿的。秋意渐起,拂面而来民国风。经随园未入,径向赤壁路。
赤壁路15号伍叔傥故居(原刊《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 南京主要新创造》) (方韶毅供图/图)
赤壁路旧是民国名流聚居地,钮永建、谭文素、吴震修、沈克非、朱家骅等名人故居鳞次栉比,而赤壁路15号则是苏联驻中华民国大使馆旧址,赤壁路9号也一度是苏联大使馆事情职员用房。我在《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南京主要新创造》(南京出版社2009年12月版)一书上读到,赤壁路15号竟是伍叔傥的故居:“1937年前,由伍叔傥、程佩文夫妇出资购地900平方米,建有砖木构造的西式楼房1幢,平房数间,曾为苏联大使馆租用。1950年,因大使馆迁往北京、业主着落不明而由市房管局代管。现存房屋1幢,坐南朝北,假三层,红砖及黄色拉毛交错外墙,四坡顶、人字顶交错,红瓦,带老虎窗、壁炉,东南侧为多边形建筑模样形状,北侧窗户部分为拱形,建筑面积444.7平方米,为范例西式风格建筑。”
楼内现有人住。要求入内看看,拍几张照片。主人不允。只好站在院外,四处打量一番。楼房外墙挂着空调外机,四周电线蜘蛛网般交织着,院内颇显凌乱,但这统统都难以抹去这幢建筑曾经的豪华。
伍叔傥故居远景 (方韶毅/图)
赤壁路15号,并非伍叔傥在南京的唯一住处。
1931年春,伍叔傥离开中山大学,从广州到了南京。一到南京,他就去拜访黄侃。黄侃是伍叔傥在北京大学就读时的老师,向来仰慕。用伍叔傥自己的话来说,他加入《国故》,便是由于有刘师培、黄侃做“台柱”。黄侃日记首次涌现伍叔傥乃1931年5月5日:“夕食后,伍叔党一最近,久与之谈,乃知为朱家骅僚婿。”这大概便是伍叔傥初到南京之时。伍叔傥随后入职中心大学,与黄侃共事。至1935年2月4日,黄侃日记有三十六处涉及伍叔傥,可见当时他们来往密切。
1934年3月18日,黄侃赠诗伍叔傥两首:“天涯师弟久相望,岂料移居共一庄。从此春朝与秋夕,倡酬应为看山忙。”“筑馆鸡笼相次宗,吾贤素具晋贤风。他时诗礼多疑义,会觉名师在屋东。”诗跋云:“俶傥移居鸡笼山蓝家庄,适予卜筑其西,因赠以二绝句。甲戌仲春四日。”这解释伍叔傥初到南京,另有住处,1934年二三月搬家蓝家庄。而黄侃正式住进蓝家庄,应比伍叔傥略迟。黄侃日记1934年6月26日载:“始迁入太平门内蓝家庄九华村落九号新宅,东瞻钟阜,西望鸡龙,南眺牛头,北临桑泊。一亩之宫。三层之阁,费力数月,吾事得谐,洵足慰也。”我想中心大学通讯录之类一定刊有伍家确切地址,查未得。却在1934年9月编《教诲部职员录》找到了伍叔傥的干系信息,蓝家庄九华村落六号,与黄家隔三个门牌号。时伍叔傥兼任教诲部参事。
查蓝家庄,创造赵元任、傅秉常等均曾在此置业。吴妍因新居落在九华村落,额曰双因小筑,并作诗解嘲:“国破家多难,危巢底事营?长怜阴恶木,辄患燹佳兵。飘泊半生过,饥寒一起并。奈何还作茧,忧乐遽忘情。”上世纪四十年代,民盟总部设在蓝家庄16号。郭沫若过访,撰《南京印象》,个中有《初访蓝家庄》一节。黄裳亦到此采访过梁漱溟,载于《旅京随笔》。
然今蓝家庄已不复存。
《当代快报》2007年1月7日刊载有一篇《我家住在蓝家庄》,作者白杨回顾了小时候在蓝家庄居住的情景:“我这里说的蓝家庄,就在如今的北京东路中段上,过去曾是两排平房、住着十几户人家的平民生活区,我的童年便是在这里度过的。蓝家庄这个地方太小了,就算是老南京人可能知道的也不多,它就在工农兵速成中学(如今的南京外国语学校本部)的斜对面、无线电厂的东侧、南空部队宿舍的西侧。过去,这里住有赶马车的、做瓦匠的、做小买卖的,都是布衣百姓,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是邻里关系极为融洽。”“骤然有一天,我创造蓝家庄没有了,在原来的位置上竟竖起了高楼。我知道,时期不同了,蓝家庄和南京其他许多街巷一样,被从南京市舆图上抹去了。”
南京赤壁路,曾是民国名流聚居地。 (方韶毅/图)
黄侃九华村落的屋子听说是中了彩票后购地兴建的,但他无福消受,只住两年就去世了。而伍叔傥也于1935年初搬到了赤壁路。该年4月编《教诲部职员录》登记伍叔傥的在京住址已换成赤壁路15号。这比《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南京主要新创造》所载购置韶光更为明确。
伍叔傥夫妇在赤壁路这幢豪宅至多生活了两年。1937年8月,伍叔傥出任浙江省政府秘书长。三个月后辞职,辗转于温州、丽水、武汉等地。1938年初,任教于重庆大学。不久,又回到中心大学教书,往来沙坪坝与柏溪间,直至抗降服利后。
伍叔傥在中心大学授课。 (吴万景供图/图)
1946年5月,中心大学复员南京,伍叔傥随校重返南京。战后金陵,百废待兴。于伍叔傥而言,亦是人非物也非。十多年前初到南京,身边的伴侣是朱家骅夫人程亦容之妹佩文;而今再次定居南京,同枕共眠之人换成国民党要员张淮南遗孀余柳。不知是他不想再住在赤壁路旧宅,还是此时赤壁路旧宅已被苏联大使馆租用。反正,伍叔傥没有回赤壁路。
徐訏、胡颂平等人的纪念文章均忆及伍叔傥在玄武湖畔新置了一幢小洋房。胡颂平《追忆伍叔傥师长西席》一文提到,伍叔傥把这幢住宅取名“暮远楼”,胡适为之题写。胡适也是伍叔傥在北京大学就读时的老师,后赞伍叔傥的诗“是用力气做成的”。
徐訏在《吊唁墨客伍叔傥师长西席》文中回顾,战后到南京之便,曾去拜访过伍叔傥。“记得那是在一个秋日的薄暮,天下着雨,黄包车找了好久才找到他的住处。我们谈了好一回,那天彷佛没有电灯,房内惨淡非凡,他的意态也非常萧索,我没有看到他的俏丽的太太,由于晚间有应酬,以是就匆匆告辞了。”说来凑巧,那天还有两位学生去拜访伍叔傥。个中一位叫卓友渔,他晚年写了本回顾录《雪泥鸿爪》,记下当日情景:“适逢有客在座。经伍师长西席先容,知道是著名的小说作家徐訏。……伍师长西席长袍马褂,徐师长西席西装革履,风范互异。”卓友渔的回顾录还明确指出,伍家在玄武门昆仑路上。正离玄武湖不远,徐、胡所说玄武湖畔的伍宅就在这里吧。
朱东润是伍叔傥任中心大学国文系主任时聘来的教授,中心大学复员南京后被解聘。1947年寒假,朱东润到南京买药,抽空探望伍叔傥。《朱东润自传》里说:“那时他已盖好一所小洋房,很精细也很舒适。伍叔傥在沙坪坝是出名的人为得手,转眼就空的人物,哪里来钱盖洋房呢?原来他是向银行借的,那时的物价早晚不同,一个月最少要翻三个筋斗。以是向银行借款,无论利息多高,到期如数归还的时候,就和白送给你差不多。问题在于向银行借款,必须有极高的政治地位,极灵巧的政治手腕。”“伍叔傥的这座暮远楼,利用‘日暮途远’的字句,形容他们这些人的没落意识,是再确切没有了。”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钱谷融是伍叔傥在重庆中心大学时的学生,对伍叔傥颇为敬仰,写过多篇纪念文章。2015年11月,我与沈迦兄同去拜访钱师长西席,问他可有否去过南京伍家。钱师长西席说,有一年伍叔傥生日,他特地从上海到南京伍家以表庆贺。我想这当是1947年6月伍叔傥五十生日之时。中心大学国文系举办文艺讲座庆祝伍叔傥五十岁生日暨任教该校15周年,请来顾颉刚、曹禺、杨晦等为学生演讲,气氛热烈,《国立中心大学校刊》专门宣布。
钱谷融师长西席很迟才知道老师的斋名叫暮远楼。他在《我的大学时期》一文写到:“1997年我去喷鼻香港,蒙中文大学中文系主任邓仕梁师长西席送我一本伍师长西席在喷鼻香港印的《暮远楼自选诗》,里面所收的险些全都是五古。春秋时期的伍子胥曾说过‘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这样的话,伍师长西席是伍子胥的后代,因此他就以‘暮远楼’为号了。当然,他之自称暮远楼,决不会仅仅是由于自己姓伍的缘故,他中年往后,屡经坎坷,不免意兴寥落,逐渐有些颓唐起来。他外面虽似十分恬淡洒脱,内心实在是颇多落寞之感的。但我当时太年轻稚子,并不理解他的心情。现在忽然知道他曾自号‘暮远楼’,不免为之怆然者久之。”
黄侃赠伍叔傥诗(原刊《量守居士遗墨》) (方韶毅供图/图)
1948年冬,伍叔傥离开南京去了台湾,就任台湾大学教授。1952年9月,赴日讲学。1957年春夏间,接管喷鼻香港崇基学院聘请。1966年7月,终老喷鼻香港。伍叔傥晚年四处飘零,独自生活,居无定所。虽外人看他有魏晋风姿,但其内心难免寂寥。
胡颂平亦认为暮远楼这三字“有点衰飒的意味”确实,世道如此,个人又能做什么。他在追忆伍叔傥时感喟,不知师长西席1948年冬离开南京时,有没有将胡适题写的“暮远楼”横幅带出来。
暮远楼,今何在?我也想念着。
方韶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