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在北大教书,紧张用业师黄永年师长西席旧日讲义,给学生讲授常用文史工具书,对辞义训释类工具书中《尔雅》一书的名称,一贯怀有一种好奇心,即不知其“名义”何在,也便是想要知晓这书为什么会叫“尔雅”,可又始终“莫名其妙”,实在弄不明白其得名的缘由。

若仅仅是自己读书,看不懂的事情多了去了,放到一边儿就得,何必处处较真儿?可年年给学生讲,年年说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儿,心里就不能不以为硌得慌。
本日随手翻阅《史记·儒林列传》,心中灵光一现,以为找到了答案。
现在就把自己的想法记不才面,和大家互换。

黄侃撰尔雅正名_辛德勇读史记|文章尔雅与笺经释义的薾雅 报告范文

《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江安傅氏双鉴楼藏宋刊本《尔雅》

在我读到的历史文献中,是东汉末年人刘熙在《释名》中最早训释其义,乃谓之曰:

《尔雅》。
尔,呢也;呢,近也。
雅,义也;义,正也。
五方之言不同,皆以近正为主也。
(《释名·释典艺》)

简而言之,“尔雅”意即“近乎正”。
稍后,曹魏时人张揖及唐人颜师古注《汉书》、司马贞注《史记》,亦皆沿承此说(《汉书·艺文志》颜师古注引张揖说,又《汉书·儒林传》颜师古注,《史记·三王世家》司马贞《索隐》)。
清人疏证《尔雅》最著名的有邵晋涵、郝懿行两大家。
郝懿行对“尔雅”这一书名避而未谈,邵晋涵则亦仅仅沿袭刘熙以至颜师古、司马贞的说法而加以发挥,并没有提出什么新的见地(邵晋涵《尔雅正义》卷一)。

多少翻阅过一些《释名》的人都知道,刘熙是用“音训”的方法来训释字义,即用读音相同或是附近的字来阐明本字,其以“呢”释“尔”、以“义”释“雅”都是如此,只不过又由“呢”引申出“近”义、由“义”引申出“正”义而已。
这种训释方法自有其合理之处。
实在就连《尔雅》本身,“训诂同一条者其字多双声”(清陈澧《东塾读书记》卷逐一《小学》),遵照的也是同一方法;特殊是近人黄侃撰著《尔雅音训》,正是缘于“治《尔雅》之义,要在以声音证明训诂之由来。
盖古人制字,义本于声,即声是义。
声音训诂固同出一原也”(黄侃《尔雅音训》卷首黄焯序)。

只是这种方法有利亦有弊,由于笔墨语义的形成繁芜多样,若是把这一方法用过分了,牵强附会便在所难免,《释名》一书的弊病也正在这里。

实在我们大家只要静下心来轻微一想,就会明白,“近乎正”者实属不正,至少是尚未得其平正,也便是“差不多”的意思。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谁费劲扒力地写本书,会用“差不多”做书名?再说这是笔墨训诂的书,训释字义当然为的是得出确解,总不该说“差不多”就行了吧?岂非咄咄怪事!
这样的书名又何以能让读者信从书中的内容?因而在我看来,《释名》的阐明是根本讲不通的。
我给学生讲课,从来不讲这种现成的说法,便是由于连我自己都根本没法信。

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谈到所谓“古文尚书”时提到下面这样一段话:

《书》者,古之号令,号令于众,其言不立具,则听受施行者弗晓。
古文读应《尔雅》,故解古今语而可知也。

这段话是说,《尚书》是古时施行于民众的政令,而要想让民众屈服号令,《尚书》载录的这些文告就该当语义清楚完备;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听受号令的民众就会弄不懂当政者的意愿,从而无法奉行。
那么我们本日怎么能读懂这些“古文尚书”呢?——答案是按照《尔雅》的训释来解读便是了:看了《尔雅》你就会明白,只要理解古今语义的变迁就能读懂它了。

须要解释的是,今中华书局点校本没有把“尔雅”二字视作书名,而我反复推敲,以为在这里还是读作专名比较合理。
在这一点上,清人陈澧便是持此意见(陈澧《东塾读书记》卷逐一《小学》)。
至于这个书名在高下文中的详细解读,上面已经做相识释。

清末人叶德炯、王先谦复以“近古”训释“尔雅”二字,即援依上述《汉书·艺文志》的说法,以“古”训“雅”,乃谓“古”与“正”字义本相通,盖“不近古何以近正”是也(王先谦《释名疏证补》卷六《释典艺》)。

这种说法看似彷佛颇有那么几分道理,可实际上仍旧讲不通。
若谓“尔雅”意即“近古”,那么犹如训作“近正”一样平常,同样是标榜“差不多”的性状。
就像不正则歪一样,不古则今,以“近古”之义也解不得古语。
再说既然是为解析古语而撰著《尔雅》,那何以不让它“纯古”而偏要似是而非近乎其真不可?以是叶德炯、王先谦辈的阐明依然很不合理。

进而论之,《尔雅》其书,本为训诂经书而作。
关于这一点,清人陈澧所说最为明晰:

郭氏(璞)《尔雅序》云“夫《尔雅》者,诚传注之来源”,郑渔仲(樵)《尔雅注序》云“《尔雅》出自汉代笺注未行之前”是也。
其后则有以汉代经注增入者,如《释训》“是刈是获,镬煑之也”,此显然取之《毛传》矣;“子子孙孙,引无极也”以下三十余句皆用韵,必是古人一篇笔墨而取入《尔雅》也。
(陈澧《东塾读书记》卷逐一《小学》)

唐人司马贞谓世间相认可为此书乃“子夏作之以解《诗》《书》”,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史记·三王世家》唐司马贞《索隐》)。

清末刻极初印本《东塾读书记》

在这方面更为直不雅观的例证,是陈澧对《汉书·艺文志》“古文读应《尔雅》”句的阐释:

《汉书·艺文志》云“古文读应《尔雅》,故解古今语而可知也〔此谓《尚书》古文〕”,不雅观于《史记》采《尚书》以训诂代正字而晓然矣。
如“庶绩咸熈”,《史记》作“众功皆兴”。
庶,众也;绩,功也;咸,皆也;熈,兴也,皆见《释诂》。
其一二字以训诂代者,如“寅宾”作“敬道”,“方鸠”作“旁聚”。
寅,敬也;鸠,聚也,亦见《释诂》。
——此所谓“读应《尔雅》也。
(陈澧《东塾读书记》卷逐一《小学》)

既然是为传笺经文始撰著此书,那么,基于经书的神圣地位,其解经释义更岂容近而似之而已!

孔役夫云“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予学而思之,知古人旧说既绝不可通,平日闲读书,乱翻书,自然会时时想到这一困惑。
今翻检《史记·儒林列传》,读到以下一段内容时,便使我对《尔雅》的书名问题产生了想法:

公孙弘为学官,悼道之郁滞,乃请曰:“……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者,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二千石谨察可者,当与计偕,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
一岁皆辄试,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第可以为郎中者,太常籍奏。
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
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辄罢之,而请诸不称者罚。
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来日诰日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
小吏浅闻,不能究宣,无以明布谕下。
治礼次治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
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补旁边内史、大行卒史;比百石以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
先用诵多者,若不敷,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备员。
请着功令。
佗如律令。
”制曰:“可。
”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

不惮其烦地钞录了这么长一段笔墨,目的,是相让大家看清干系语句涌现的前因及其后果。

所谓“干系语句”,便是我写在这篇文稿标题中的“文章尔雅”这四个字。
其前因,是朝廷令礼官劝学,广荐贤才。
在此背景下,公孙弘奏上此疏,提出详细的荐举人才方法和步骤;其结果,是朝廷采纳公孙弘提出的方案,给官场造就了一派“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的儒雅景象。

公孙弘在此特殊讲到,儒生的文学才能,在朝廷行政运作的过程中是不可或缺的,个中一项主要的理据,便是“诏书律令下者,来日诰日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
小吏浅闻,不能究宣,无以明布谕下”。
这种导致“小吏浅闻,不能究宣”的“诏书律令”内容,可以分作两层:一层是个中“来日诰日人分际,通古今之义”的文句,不具备干系的“天人”与“古今”知识,便无以知晓“诏书律令”讲的是啥;另一层是由于“诏书律令”的表述形式“文章尔雅,训辞深厚”,致使这些没有“文学”素养的“小吏”对其文辞读不懂,看不明白。

好了,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文章尔雅”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朝人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阐明“文章尔雅,训辞深厚”这两句话说:“谓诏书文章雅正,训辞深厚也。
”这“文章雅正”的讲法实际上只因此原样重复的形式“申说”了“雅”的语义,对“尔雅”的“尔”字则完备避而未谈,连按原样重复一遍都没做。
缘故原由,当然是不好讲,实在很不好讲,根本讲不清楚。

解读“文章尔雅,训辞深厚”之语,须知“文章”与“训辞”、“尔雅”与“深厚”,应是对举而言的一组文句。
按照这样的思路,“尔雅”应该是与“深厚”构词形式相同的一个词语,即“尔”与“雅”同“深”与“厚”一样,都该当因此两个同义或近义的单字重迭复合而成的双音节并列构造词汇。
这样看来,若如刘熙等把“尔”训作“近”义,那么,不管是“近正”,还是“近古”,都属于动宾构造的双音节词语,跟“深厚”没法对举。

此路既然不通,就得另求他解。
检《说文解字》所载“薾”字,义为“华盛。
从艹尔声”,许慎且引述《诗经》中的“彼薾惟何”,以作例证。
“彼薾惟何”这句诗,出自《诗经·小雅·采薇》,传世《诗经》,其句乃作:“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即“薾”被书之为“尔雅”之“尔”。
毛传曰:“尔,华盛貌。
常,常棣也。
”清人陈奂疏释云:

尔,读为薾,假借单也。
《说文》:“薾,华盛貌。
《诗》曰‘彼薾维何’。
”或许所据《毛诗》作“薾”也。
(清陈奂《诗毛氏传疏》卷一六)

按照陈奂的讲授,今本《诗经》“彼尔维何”的“尔”应该是“薾”的假借单,以是才要“读为薾”,也便是要把它当作“薾”字来看。
陈奂并且推测说,或许许慎当年读到的《毛诗》便是按其本字写作“彼薾唯何”。

清道光二十七年陈氏吴门南园埽叶山庄原刻本《诗毛氏传疏》

阅读《诗经·小雅·采薇》这一用例,让我有情由推断,《史记·儒林列传》“文章尔雅”的“尔”字也应该是“薾”的假借单。
如果我们把这个“尔雅”读作“薾雅”,那么,它就与下句“训辞深厚”的“深厚”正贴切对应(雅便是雅,用现在的大口语讲,也便是优雅、文雅的意思,其词义古今一向,丝毫没有改变,既不是“古”,也无须笺释为“正”),而这种文意的顺畅性反过来足以证明把“尔”读为“薾”字的合理性。

汉昭帝登基之初,燕王旦心怀不满,自以为其时身属武帝年长之子理应继续帝位。
昭帝宅心仁厚,遣太中大夫公户满意等前往劝喻。
司马迁身后,以文学而为侍郎的褚少孙,在《史记·三王世家》的篇末载有其事。
在这里,我们又一次见到了“文章尔雅”的说法:

公户满意习扵经术,末了见王,称引古今通义,国家大礼,文章尔雅。
谓王曰:……

通不雅观高下文义,公户满意讲述的“文章尔雅”,同样应该读作“薾雅”,其高下文义,才显顺畅,即谓公户满意称引古人那些华盛而又优雅的文句以打动燕王。
盖所谓儒家者流本以“游文于六经之中”而见称于世(《汉书·艺文志》),公户满意既“习于经术”,固良有以也。
因知公户满意所说“尔雅”一语,同样与“近古”或“近正”无关。

现在再由《史记·儒林列传》以及《史记·三王世家》的“文章尔雅”来仿照、推断《尔雅》这一书名的涵义,我想结论也就显而易见了——若是用本字来书写的话,《尔雅》也便是《薾雅》,意思不过犹如“华辞雅言”而已。
通检《尔雅》的内容,也正是如此。

2021年10月24日晚记

任务编辑:臧继贤

校正: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