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说:“当代的散文之最大特色,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此论颇有见地。例如,朱自清的温和细腻,冰心的深情委婉,鲁迅的沉着冷峻,均是各家散文无可替代的个性标记。乃至可以说,纵览当代散文史所载录的名篇佳作,无一不是作家光鲜个性的反响。
“散文表现个性”这一命题,很随意马虎让人产生“文如其人”的遐想。如果“个性”意味着个人化、私人性,那么“个性”之于“为人”和“为文”的效用值得细究。从一样平常的认知来看,在为人方面,弱化个人化和私人性的态度,有助于个人成功融入群体,所谓“心底无私天地宽”;在为文方面,强化个人化和私人性的色彩,却有助于形成个体风格,可谓“笔墨有私风格显”。但从文学创作的格局来看,作家若自拘于一方天地,固执于一己感想熏染,沉溺于一种意见意义,只能使文学变成与人无关的自娱自乐乃至是无病呻吟,而无法走向更为开阔远大的境界。或许正是有鉴于此,郁达夫不无当心地补充道:当代散文在张扬个性的同时,应以“人性,社会性,与大自然的调和”为特色。
以我之见,郁达夫实在从理论上揭示了散文写作的辩证法:散文写作既然源于表现个性的需求,势必要烙上作者的精神印记,乃至可以成为个人的精神自传;若要与时期和社会发生关联,作者就不能知足于独抒怀抱,而应瞩目于大千天下。作者所写,唯其体验至深,故能打动人心;唯其肚量胸襟宽广,故能与更多人共享。当代散文大家林斤澜说过,散文的奥秘正在于“散”和“文”。我想,如果“文”是指作者的个性和文采,那么“散”则是指作者的视野和肚量胸襟。作者的个性初步标识其散文的特色,其散文的格局则取决于作者的肚量胸襟。阅读罗铮的散文,更使我坚信这一点。
罗铮是近年来较为生动的散文作者,已经在《公民日报》《光明日报》《美文》等多家报刊上揭橥不少篇章。从题材上看,这些散文大致可以分为几类:记述村落庄人事,如《钟三秀一家》《洗麻袋的兄弟》等;怀想历史人物,如《吴三桂》《屈身安人“不倒翁”》等;游览风景名胜,如《郁孤台上思稼轩》《鹅湖行吟》等;描摹个人心迹,如《棱镜》《遗失落与重现》等。透过这些笔墨,可以看到一位敏于感悟、勤于写作、乐于省思的年轻作家形象。由于惯于静不雅观、谛听,他总能用素朴的笔墨,在繁盛热闹繁荣确当下辟出一方思想的空间。最能表示罗铮创作个性的,是他晚近揭橥的长文《遗失落与重现》。瞩目午后的一杯清茶,瞥见清晨的一株绿草,均有可能触产生发火者的文思:或为有时的重逢而感慨,或为生命的张力而惊叹。自然而然的,在静思默想中,一道熟习的声响,竟引出了一段城市生活的变迁史;一片安宁的沙洲,却引发了一支鄱阳水域的赞颂曲……罗铮文思的触媒每每是极为眇小的事物,却每每引领他进入极为广阔的天下。
罗铮坚信,在这个变化多端的时期,文学仍旧能够且应连续给人以信念。如果天下无情地强加人以变革与遗失落,那么写作的义务则是有情地重现与升华。他如此写道:“只管我无力关心更多,但在一次次有时中,遗失落重现的过程,我找到了一个个不雅观察天下的方位。它们率先带来深切的快感,或痛感,再顺势把我的思维带离日常轨道,去温暖未曾被思想温度覆盖的远方。”这段话集中显示了罗铮散文创作的个性:向天下洞开自我,追随影象中最真切的感想熏染,不刻意,不造作,在持续而自觉的省思中,不断提升自我。由此,我们不难进一步领会文学的奥秘与力量:天下的运转使人不断体验着遗失落,但文学使人不断得到新的不雅观察天下的方位,进而企望远方的诗意。
朴素真切的情绪,使罗铮散文逐步形成光鲜的个性;高下求索的目光,则使其创作从一开始就显露开阔的肚量胸襟。罗铮出生和发展在城市,但血脉源自村落庄。在绝大多数年轻作者那里,这种横跨城乡的发展背景,每每只是外化为“在城望乡”的叙事视角。城市近在面前,五色斑斓,多姿多彩,生动而活泼,随时等待着作家打量和书写;村落庄日渐远去,影象虽在,然而脸庞逐渐模糊,终极成为褪色的相片和斑驳的故事。但在罗铮笔下,村落庄题材的笔墨,却占了将近一半的比重,这不能不使我感到讶异。罗铮从不描写诗情画意的村落庄风光,而是爱慕于对村落庄人物命运的讲述:个中熟年近半百却毅然辞职创业的老严(《原点》);有一辈子费力持家、造福儿女的钟三秀(《钟三秀一家》);有半路出家却技艺出神入化、家境焕然一新的老罗(《老罗的“砖艺”》);有陶醉于吟唱红歌和军歌的罗文堂(《文堂歌事》);有插队山村落却因爱情而扎根乡土的上海姑娘(《火花》);有坚持原则、善良本分的普通劳动者,如“我”爷爷(《苦难醇喷鼻香》);就连默默流淌的小河,也由于“潜藏着丰硕的生命之道”而得以单独亮相(《河道,河道》)。罗铮村落庄画卷的主角,与其说是各种各样的人物,不如说是这些人身上所共同表示的精神。其紧张内涵,便是善良、勤恳以及对生活的热爱和信心。在这类作品中,罗铮自觉摒弃想象和虚构,甘当不雅观察员和记录者,更为真切地表示了其情系乡土的肚量胸襟。
置身城市、回望村落庄的同时,罗铮也在立足当下、回溯历史。他显然明白,犹如城市的根脉在村落庄,当下的根脉在历史。中国文学自有历史感怀的传统,罗铮的笔墨当然也可以在这流脉中得到评说。但罗铮感兴趣的不是历史更迭本身,而是历史更迭之中的个人。勘察人在历史中留下的印迹,始终是令罗铮愉快的课题,他本人的足迹因此从赣鄱大地伸向山海关。不过,无论游览何处风景名胜,罗铮从未纯粹地状写自然风光,而是细心辨认历史文化名人的印迹和影响。如此写法,不免使山水游记变成了历史感怀,但也展示了一位年轻作者的视野和肚量胸襟。
罗铮在《棱镜》中描述过许多棱镜。它可能是一副眼镜、一排玻璃,也可以是一条小河,但它始终默默注目着周边的人和事,并用自己的视角“丰富着本已富饶丰裕的历史影象和抒怀张力”。罗铮的散文,也可视作这样的棱镜。朴素真切的个性,使其散文具备成为“历史影象”的品质,置身当下城市却不断回望历史和乡土,则是其“抒怀张力”的紧张来源。
《光明日报》( 2020年03月18日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