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2008年4月1日在孔役夫旧书网购买第一本书,至今已十二年。古人十二年是为一纪,算是一个周期。十二年之于千年的纸寿,不过是个小周期;但于百年的人寿,实在不算短,该是小结一下的时候了。我在孔网淘书十二年,最大的收成是学会了打破阅读的限定:阅读,不应受限于现时期权力的封锁与商业的营销;不应受限于现时期的古籍整理与外籍译介水平;不应受限于建国以来乃至民国以来的出版范围。
入 坑
孔网比来调度了之前的购布告载。不过好在,我的第一次购布告载还清晰地存于脑海。2008年考研结束,我百无聊赖,壮胆闯入校图书馆的港台书室,在那里创造一册三民书局的陈顾远《中国法制史概要》,首载《中国法制史》1934年序,其对“法制史”的定义,对当时读惯了教科书的我之意义,堪称振聋发聩。但遍搜校图书馆,却没有陈顾远的这部《中国法制史》。无奈之下,我只好考试测验在网络上检索,终极创造唯独孔役夫旧书网有卖,价格依稀记得是15元旁边。当时我很少网购,支付、邮寄也均没有现在便利。会不会被骗?会不会寄丢?带着这些疑虑,我仍旧买下了这本书。等待邮寄的韶光,我每天去港台书室抄读《中国法制史概要》,聊以销永日。
4月1日愚人节,书寄到了。这是一册商务印书馆1959年的翻印本。陈顾远当时在台湾担当要职,正式出版是不可能的。实际上那段韶光,两岸均有不少类似的翻印行为,作为文化互换的分外办法。书的扉页盖着“中国科学院中南数学打算技能及自动化研究所保卫科”的橡皮红章。扉页、版权页和封底都有“内部参考用”的字样,版权页还有一则大意是“批驳利用”的解释,这是当时惯用的“免责声明”。
(插图1:陈顾远《中国法制史》扉页)
书的初版韶光是1934年,第二年就召开了全国法律会议,提出“建立中国本位新法系”的口号,以是“中国法制史”的研究一度成为热门;此书动议翻印的韶光是1958年,缘故原由大概是当时正在谈论中国法制史学科的研究与传授教化问题,遗憾的是当年就掀起了批驳旧法不雅观点的运动,此书也只能束之高阁,辗转流出,直到2008年被我买到;2011年,中国法制史早已是法学核心课程,“制度自傲”哀求探求传统资源,我当年抄读的陈顾远《中国法制史概要》终于收入商务印书馆的“中华当代学术名著丛书”,在大陆出版。一波三折,反响的是时期的风向。
2008年4月11日,我又在孔网订购了林咏荣的《中国法制史》(1976年修订六版),这本彷佛是台湾原版,不过版权页加印了“内部参考,批驳利用”字样,预示着当时的氛围较之1959年已经有所松动。前年,我在北京潘家园花5元钱买了本《中国法制史》中国书店1988年的影印本,比较新,便于翻阅。孔网买的那本,就套进书袋,供起来了。去年7月,我又在孔网买到了陈顾远夫妇红宝石婚的纪念文集《双晴室余文存稿选录》自印本,见识了这位法律史泰斗在专业之外的人生闲趣。
(插图2:《双晴室余文存稿选录》扉页)
读书人的投资与捡漏
玩收藏的,讲究投资和捡漏。读书人没有收藏家的眼力,但也有投资和捡漏的乐趣。先说投资。
何谓投资?预见到未来代价会上升,趁着价格还贱的时候收了,是谓投资。读书人的投资,则有异于是:我买的时候,此书还无人知晓;我买了往后,此书居然大火,乃至推出新版。虽然我分文无赚,但是眼力得到验证,亦是无上的乐趣。
2010年,我在孔网买了本李定一的《中华史纲》,北大出版社1997年出版,8元。李定一是重庆铜梁人,鼎革之际远渡台湾。这本书用的材料,以《通鉴》、廿四史、三通为主,没有什么新鲜。但是叙事流畅,把政治史、军事史的大枢纽关头讲得明白好看。我以为是中国通史入门的上佳读物,但从来没见人推举过。果真,2012年、2019年,两家大陆出版社先后推出此书新版,并且在营销方面下了不小的功夫。我现在逛新书店,常能在脱销书架上见到此书。虽然与我无关,但仍有“先见之明”的快感。
又如张煦侯的《通鉴学》。2010年12月,我在孔网买书,为了减免运费凑单,在同一家店选了一本安徽公民出版社1982年的《通鉴学》,5元。一口气读完,惊为天人。果真,去年“低音”系列隆重推出此书的新版,力邀邓小南、陈尚君、辛德勇作序跋推举,一时洛阳纸贵,豆瓣友邻纷纭标记“想读”。看到我所崇敬的辛德勇师长西席在《重版附言》中说:“我知道张煦侯师长西席这部《通鉴学》的韶光很晚,是在修订拙作《制造汉武帝》的过程中,(涛按:该当在2016年往后)蒙朋侪相告,才知晓这部著作的存在。”心下难免不免泛起一阵猥琐的窃喜。这便是读书人的乐趣,不值钱,亦与钱无关。
(插图4:《中华史纲》与《通鉴学》的新旧版)
再说捡漏。孔网淘旧书,照理是不大随意马虎有奇遇,更难得捡漏的。我去年十月在孔网花200元买了一本书。卖家不知道我捡了漏,我自己也不知道。直到今年5月,才知道。
这本书叫《中国法制史论集》,谢冠生、查良鑑主编,布面精装烫金字,自然旧,近全品。1968年8月初版,定价100元新台币。根据谢冠生的序,“最近大半年来,大陆上发生几件非常胡闹的事情”,以是台湾发起“中华文化复兴运动”。他们约了陈顾远、史尚宽、林咏荣、戴炎辉、滋贺秀三等十几位法律史学者,开了一个会,出了这本论文集。
(插图5:《中国法制史论集》封面)
书买回来时,套着一个透明的塑料书皮。历年累月,难以取下,也就随它去了。昨晚百无聊赖,我随手取出此书,细细玩赏,忽然创造封二贴着数条牛皮纸的胶带。胶带之下,模糊有字迹。
以前读《倚天屠龙记》,看到张三丰从《楞伽经》夹缝中读出一部《九阳真经》,十分倾慕,屡屡梦想有此奇遇。当即撕去塑料书皮,小心翼翼揭开胶带。
(插图6:揭了一半才想起来拍照留念)
胶带之下,隐蔽着数行洋文。我对洋文实在不懂,也难以辨认手写体。但依稀看出题名是Liang-chien Cha,想来便是主编者之一的查良鑑。看名字不难想到,此公与查良镛、查良铮该当是同族。查阅之后,果真,查良鑑是查良镛的堂兄,曾任台湾的法律行政部长、最高院院长、中华法学协会会长等。
(插图7:被遮蔽了半个世纪的手迹。颜色较深处,系胶带粘贴所致)
受赠人名叫Robert·Storey,是1952-1953美国状师协会会长,更多信息百度上搜不到。查良鑑称之为“天下上最著名的状师、老朋友”。
至于这个手迹为什么要粘贴起来,此书又为什么没有送到美国,而流落于安徽一家旧书肆,末了通过孔网送抵寒斋,其间的秘辛便不得而知了。此书签赠于1969年,则大概与分外年代有关?
书中的书
比捡漏更好玩的,莫过于真的从书中读出另一本书来。举三个例子吧。
✎第一例:《商君书》《庄子》与朱宝昌、阳海洲
2011年,读《商君书》。此时,豆瓣的书本搜索(只能供应建国后大陆出版图书)已经远远不能知足我了。我习气性上孔网检索,看到有一册朱师辙《商君书解诂定本》,古籍出版社1956年,印数2000册。这本是自然旧,唯独封面上染了一大块污渍,浸透了前20页。好在不影响阅读,遂以20元的价格买了。当时还检索到一本题目近似的阳海洲《商君书解诂译本》,价6元,遂一起拿下。得手一看,竟还是个签赠本。阳海洲师长西席任教于贵阳学院,当时我有一位师兄也在那儿教书,遂央他又求了个署名,成为寒斋罕见的复签本。原以为这本书的故事到此结束。
(插图8:《商君书解诂译本》的两次署名)
2017年,我研读《庄子》,创造《庄子三篇讲明》中的《齐物论讲明》非常精彩,作者是朱宝昌。后来理解到,朱宝昌是熊十力的高足,除《齐物论讲明》外,还有一些诗文作品,在他身后汇录为《朱宝昌诗文选集》,陕西师大出版社1994年仅印1000册,遂于孔网搜得购入,价格不菲。
没想到,此书扉页竟有一位师长西席的赠语:“海洲师长西席留念”如斯。翻阅时,又从书中掉出两页信札,举头是“尊敬的阳师长西席”。大意是说:阳海洲师长西席当时主持一种刊物,任命揭橥了寄信人的一篇论文。寄信人出于感激,遂购买此书寄赠。查阅该刊物可以确定,此阳海洲即彼阳海洲。《庄子》《商君书》、朱宝昌、阳海洲,竟通过这样一封信联系到了一起,令人慨叹书缘之神奇,亦感叹当时编辑与作者的君子之交。海洲师长西席今年应有八十三岁了,敬祈安康!
(插图9:《朱宝昌诗文选集》的赠语与内藏信札)
✎第二例:从吕思勉到金兆銮
今年疫情初起,我在常州万象旧书店买到一册《吕思勉编年事辑》。读后不过瘾,又从孔网淘到高下册的《吕思勉师长西席年谱长编》,细读一过。《长编》第1000页记录了吕思勉平生所做札记的分类目录,个中“法律”类下有“金兆鸾原法”一种,引起我的兴趣。
(插图10:吕思勉师长西席之女翼仁师长西席的签赠本《两晋南北朝史》,亦是孔网购得)
我在网上检索之后创造,“金兆鸾”应系“金兆銮”之误。此人是民国期间浙江法宦海的著名人士,曾任鄞县审查厅长,所著《原法》是一种法律史著作,曾得到章太炎推许,并在章氏主持的《华国月刊》连载。于是我在孔网检索,先购得《金兆銮师长西席诗文集》,系其幼子金永礼的家印本,扉页有署名钤印。《诗文集》中,以一百余页的篇幅影印了《法学溯源》(即《原法》)。不久,又在孔网购得《陟冈集三编》,亦是署名钤印本,是金兆銮兄弟四人的遗文搜集。个中《原法》体例较《诗文集》更近原稿,并多收了几篇佚文。唯此本标点多误,好在不影响阅读。
(插图11:《金兆銮师长西席诗文集》的署名钤印、《原法》书影)
金兆銮《原法》具有较高的学术史代价,但因各类缘故原由,隐没于《诗文集》和《陟冈集》之中,不为学界所知,遑论利用。我有幸由吕思勉留下的遗迹入手,追踪至此,遂撰写了一篇论文,预备向学界推介这本失落踪的著作。
(插图12:《金兆銮师长西席诗文集》与《陟冈集三编》)
✎第三例:《国故谈苑》里藏着《中国法系论》
(插图13:《国故谈苑》书影)
2018年5月,我在孔网创造一套程树德的《国故谈苑》,商务印书馆1940年版。程树德是法史名家,亦著有《论语集释》为学界所重。但这套书,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遂购入。书得手后,我才创造:此书共六卷,以条记体收录了程氏从前的作品。但个中第五、六卷,收录了程树德晚年欲全力以赴的一部学术专著《中国法系论》。末了,程树德自忖风痹在床,没有脑力完成这部体大思精之作,遂决意注释《论语》,而将《中国法系论》的大纲及初步搜集的材料附于此书。可以说,《中国法系论》也是一部学术史上失落踪的著作。我已经其余撰写了《程树德年谱》及一篇论文,并对《中国法系论》进行了点校,不赘。令人感兴趣的是,这套书近八十年来的经历。
(插图14:四处售价)
除了版权页的定价外,此书还有印着或贴着四处售价。下册的扉页,还有一处赠语,题赠工具是程树德师长西席的长女、文史学家程俊英师长西席。又据书商云,此书是从上海收得。根据这些信息来推测:此书1940年出版,解放前因通货膨胀,被贴上新的价签售卖。解放后,因货币体系的变革,或者流入旧书肆,又被贴上价签售卖数次。1980年代,林师长西席在上海福州路旧书肆购得此书(价格该当是最新的4元),转赠程俊英师长西席。1993年程师长西席在上海病逝后,此书自程府流出,又辗转于书商之手,末了为我购得。
(插图15:扉页题赠)
书之聚散,譬如人事。今日架上之盛,须臾已入他人彀中。书之存亡,亦犹人事。纸寿虽号千年,能无大限?善藏书者,善藏其本;善读书者,善继其志。生今之世,志古之道,购书满架,偃仰啸歌于个中,曾不知老之将至,可谓极乐也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