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往必有工具。那些工具,则常是超我而外在。
对精神界神往的最高发展有宗教,对物质界神往的最高发展有科学。前者偏于情绪,后者偏于理智。若借用美国生理学家詹姆士的话,宗教是软心肠的,科学是硬心肠的。由于心肠软硬之不同,而所神往发展的工具也相异了。
人生一样平常的哀求,最普遍而又最基本者,一为恋爱,二为财富。故孟子说:“食色性也。”追求恋爱又是偏情绪,软心肠的。而追求财富是偏理智,硬心肠的。
追求的目标愈光鲜,追求的意志愈武断,则人生愈带有一种充足与强力之感。
人生具有权力,便可无限向外舒展,而得到其所求。
追求逐步向前,权力逐步扩展,人生逐步充足。随带而来者,是一种欢快愉快之知足。
近代西方人生,最足表明像上述的这一种人生之情态。然而这一种人生,有它本身内在的缺憾。
生命自我之支撑点,并不在生命自身之内,而安顿在生命自身之外,这就造成了这一种人生一项不可救药的致命伤。
你向前追求而得到了某种的知足,并不能使你的向前停滞。停滞向前即是生命空虚。人生的终极目标,变成了并不在某种的知足,而在无限地向前。
知足须臾成空虚。愉快与欢快,眨眼变为烦闷与苦痛。逐步向前,成为不断的扑空。强力只是一个黑影,充足只是一个幻觉。
人买卖义只在无尽止的过程上,而统统努力又安排在表面。
表面安排,逐渐形成为一个客体。那个客体,终至于回向安排它的人生宣告独立了。那客体的独立化,便是向外人生之僵化。
人生向外安排成了某个客体,那个客体便转身阻挡人生之再向前,而且不免要回过分来吞噬人生,而使之消毁。
泰西有句盛行语说:“结婚为恋爱之宅兆”,大可报告我们这一条人生进程之大体段的环境了。
若果恋爱真是一种向外追求,恋爱完成才始有婚姻。然而婚姻本身便要阻挡恋爱之再向前,更且转头把恋爱消毁。
故自由恋爱除自由结婚外,又包括着自由离婚。
知识即是权力,又是西方从古相传的格言。重新科学里产生新工业,创造新机器。机器本来是充当人生之奴役的,然而机器终于成为客体化了,于是机器僵化而向人生宣告独立了,人生转成机器的机器,转为机器所奴役。现在是机器役使人生的时期了。
其先从人生发出权力,现在是权力转头来吞噬人生。由于精神之向外寻求而安排了一位上帝,创立宗教,完成教会之组织。然而上帝和宗教和教会,也会对人生翻脸,也会回过身来,阻挡人生,吞噬人生。禁止人生之再向前,使人生感想熏染到一种压力,而向之低头屈从。
西方人曾经创建了一个罗马帝国,后来北方蛮族把它推翻。中古期间又曾创建了一种圆密的宗教与教会组织,又有文艺复兴的大浪潮把它冲毁。
此后则又赖借科学与工业发明,来创建金圆帝国和成本主义的新社会,现在又有人要联合天下上无产阶级来把这一个体制打倒。
西方人生,始终挟有一种权力欲之内感,挟带着此种权力无限向前。
权力客体化,依然是一种权力,但像是超越了人类自身的权力了。于是主体的力和客体的力相激荡,相冲突,相斗争,轰轰烈烈,何等地热闹,何等地壮不雅观呀!
然而又是何等地反复,何等地苦闷呀!
印度人彷佛自始即不肯这样干。他们把人生神往彻底翻一转身,转向人生之内部。
印度人的神往工具,彷佛是向内寻求的。
说也奇怪,你要向外,便有无限的外展开在你的面前。你若要向内,又有无穷的内展开在你的面前。
你进一步,便可感到前面又有另一步,向外无尽,向内也无尽。人生依然是在无限向前,人生依然是在无尽止的过程上。或者你可以说,向内的人生,是一种向后的人生。然而向后还是向前一样平常,总之是向着一条无限的路程不断地前去。
你前一步,要感到扑着一个空,因而使你不得不再前一步,而再前一步,又还是扑了一个空,因而又使你再连续不断地走向前。
向外的人生,是一种涂饰的人生。而向内的人生,是一种洗刷的人生。向外的要在外建立,向内的则要把表面拆卸,把表面摈弃与摆脱。表面的摈弃了,摆脱了,然后你可走向内。换言之,你向内走进,自然不免要摈弃与摆脱表面的。
向内的人生,是一种洒落的人生,末了境界则成一大脱空。佛家称此为涅槃。涅槃境界究竟如何呢?这是很难形容了。大抵言之,人生到达涅槃境界,便可不再见有统统表面的存在。
表面统统没有了,自然也不见有所谓内。内外俱泯,那样的一个境界,究竟是无可言说的。倘你坚要我说,我只说是那样的一个境界,而且将永久是那样的一个境界,佛家称此为一如不动。
依照上述,向内的人生,就理说,该当可能有一个终极宁止的境界,而向外的人生,则只有永久向前,彷佛不能有终极,不能有宁止。
向外的人生,不免要向表面物上用功夫。而向内的人生,则只求向自己内部心上用功夫。然而这里同样有一个基本的困难点,你若摆脱表面统统物,摈弃表面统统事,你便将觅不到你的心。
你若将表面统统涂饰通统洗刷净尽了,你若将表面统统建立通统拆卸净尽了,你将见本来便没有一个内。
你若说向外寻求是迷,内明己心是悟,则向外的统统寻求完备消灭了,亦将无己心可明。因此禅宗说迷即是悟,烦恼即是涅槃,众生即是佛,无明即是真如。
如此般的人生,便把终极宁止的境界,轻轻的移到面前来。以是说立地可以成佛。
中国的禅宗,彷佛可以说守着一个中立的态度,不向外,同时也不向内,屹然而中立。可是这种中立态度,是悲观的,是无为的。
西方人的态度,是在无限向前,无限动进。佛家的态度,同样是在无限向前,无限动进。你不妨说,佛家是无限向后,无限静退,这只是言说上不同。总之这两种人生,都有他辽远的神往。
中国禅宗则彷佛没有神往。他们的神往即在当下,他们的神往即在不神往。若我们再把禅宗态度积极化,有为化,把禅宗态度再加上一种神往,便走上了中国儒家思想里面的另一种境界。
中国儒家的人生,不倾向外,也不倾向内。不倾向心,也不倾向物。他也不屹然中立,他也有神往,但他只依着一条中间路线而提高,他的提高也将无限。但随时随地,便是他的终极宁止点。
因此儒家思想不会走上宗教的路,他不想在表面建立一个上帝。他只说人性由定命来,性善,说自尽己性,如此则上帝便在自己的性分内。
儒家说性,不倾向内,不倾向心上求。他们亦说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们不反对人追求爱,追求富。但他们也不想把人生的支撑点,倾向到表面去。
他们也将不反对科学。但他们不肯说降服自然,战胜自然,知识即权力。他们只肯说尽己之性,然后可以尽物之性,而赞天地之化育。他们只肯说天人合一。
他们有一个辽远的神往,但同时也可以当劣等于。他们虽然认有当劣等于的一境界,但仍不妨害其有对辽远神往之出息。
他们悬至善为人生之目标。不歌颂权力。
他们是软心肠的。但他们这一个软心肠,却又要有非常强韧而武断的心力来完成。
这种人生不雅观的一样平常普通化,形成一种现前享福的人生不雅观。
中国人常喜祝人有福,他们的民气抱负彷佛只便在享福。
福的境界不能在强力战斗中争取,也不在辽远的将来,只在当下的现实。
儒家思想并不反对福,但他们只在主见福德俱备。只有福德俱备那才是真福。
无限的向外寻求,乃及无限的向内寻求,由中国人福的人生不雅观的不雅观点来看,他们是不会享福的。
福的人生不雅观,彷佛要折损人们辽远的空想,彷佛只把稳在当下现前的一种内外调和、心物交融的情景中,但也不许你沉溺于现实之享受。
飞行的阔别现实,将不是一种福,沉溺的迷醉于现实,也同样不是一种福,有福的人生只要足踏实地,安稳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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