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了我的玉轮湾。
当车子拐过集市,一条波折的水泥路涌如今面前,路边开满了秋英,红得热烈,白得纯净,黄得刺目耀眼。行至村落口,绿色的茎秆捧出肥硕的玉米,静候神采安详的父亲,那褐色的玉米须仰望着天,骄傲地发布自己的成熟。云幻化雨,用清澈的短章回应地皮的精灵。雨落在池塘,在闭合的菱角花中奏起浪漫的曲调,“叮叮咚咚”,又像儿时的小木瓢从迢遥的韶光里晃晃荡悠地走过来。水草丰茂,一条小船随意地停放在一边,木浆沉默,一些斑驳的纹路布满船身,彷佛岁月不经意留下的风骨。
再绕过几道弯,车子缓缓驶上一处斜坡,在家门口停下。父亲在门前的园地上种了许多西瓜,皮球般的小西瓜被一层薄薄的杂草所覆盖,草色粗胀泛黄,想必已浸在雨中多日。几只母鸡从屋旁的土坡大踏步地走下来,碰着水井旁的围网,便从洞开的网隙中灵巧挤出,它们一声不响,只昂着头巡视着门前的瓜地。在门口期待多时的母亲手一挥,嘴里叫一声“走”,鸡群就乖乖地拍打着翅膀“咯咯”叫着奔向红薯地。女儿俯身,轻轻地摸了摸绿色的小西瓜,又挽起裤脚,走到藤蔓中间连续探求。连续几日多雨,小姑娘闷在家里,倚着窗看马路上的汽车飞驰而过,嘴里念叨着老家门前的桃子终年夜没有。此刻,伞下的她流连在瓜地,仿佛走在一幅画卷中。
一丛丛马鞭草捧出一串串紫色的小花,在西瓜地里旁若无人地成长着,几只白蝴蝶飞过来,又扇动翅膀带走淡淡的暗香,这朴素的美让人暂时忘怀了心中杂念。朋友送的美人蕉已经终年夜,雨打芭蕉,那赤色的笑靥好似绿纱窗前的一团火,升腾着小小的希望。两旁的桂花树和南瓜藤护着美人蕉,擎着水珠的南瓜花羞涩地躲在宽大的绿叶丛中。杏黄色的南瓜花,花托去表,花朵去蕊,裹上鸡蛋和面粉调成的糊糊,就能在热油中重新开释它的喷鼻香甜。每次在菜市场看到一束束摆放整洁的南瓜花时,玉轮湾就在心头召唤着我。
夏日的村落庄,菜园是一道诱人的风景。父亲搭好的瓜架上早已爬满了四季豆,在一片绿意中,我拉着女儿蹲下来。“妈妈你瞧!
黄瓜长得太胖了,它快要爬不上架啦!
辣椒的枝条这么细,不会被压断吗?为什么这里的西红柿是青色的?茄子还能长成圆形的?”她边说着边伸开了双臂比画。当新鲜的蔬菜装满了四四方方的竹篮,当一盘盘绿色超越蒙蒙的水雾,从天地之间走上田舍的餐桌,地皮的赠送带给人劳动的喜悦和丰收的知足。
撑一把伞,站在青草地里四下张望,脚下的泥土是松软的。它带着韶光的温度,在日月星辰的交替中提醒每一株植物的兴废,让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乡民经由耕种的劳碌和辛劳后,在每一个主要的日子里绽放了笑脸。枇杷掉队桃李熟,苞谷满地,甜瓜送喷鼻香,一个个小而圆的果子挂在橘树上,听雨落在伞布上的“吧嗒”声,我彷佛忘却来时的烦懑活,绿满山湾,也丰裕着一颗倦怠的心。
二
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靠近泥土了。20世纪90年代末,湾里住满了人,很是热闹。年轻的父亲随着村落里的木匠学手艺,出师后,他总在农闲时早出晚归,用斧头锤子在木料堆里挣微薄的薪水,支付我和妹妹的学费。农忙时,父亲收起自己的“宝贝”,从早到晚在田里忙活着。每当“双抢”的序幕拉起,父亲便肩挑谷穗,在离家二里远的波折巷子上踉跄着交往返回,扁担在肩上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父亲咬着牙,皱着眉,冒死拔着双腿。在晒谷场上,母亲牵起一头黄牛,指挥它拖着石磙一圈一圈地碾谷,牛边走边嚼着黄中带青的稻草,嘴边冒出白色的泡沫。多少次在睡梦中,耳边传来石磙翻过期的隆隆声,每到7月,这声音就在干燥的地皮上反复响起,仿佛天外之音,填满了我单调的童年。
石磙的声音是沉重的,夏夜的月光碎在水面,在母亲自后笼罩着微微的嗟叹。两根细细的竹竿连着墨线站在水田两端,瘦弱的母亲弯着腰,在蛙声中忍受蚊虫的叮咬和手指的疼痛一步一步往退却撤退,水花飞溅,一蔸蔸秧苗像排列整洁的士兵,端正有力地在水田中站立,玉轮陪着人影,人影伴着玉轮。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月光的低语,午夜梦回时,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我的鼻子就开始发酸。
只管这片地皮对乡民们从不吝啬,上小学的妹妹和上初中的我还是将父亲的腰压得更弯了。为了能让我们连续上学,跳出农门,父亲随着村落里的年轻人加入了外出务工的大潮。许多个晚上,母亲打动手电筒挑了一担棉花匆匆赶回家;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强打起精神剥棉花,身旁堆起小山一样平常的壳;知了在阴郁中不知疲倦地唱,寂寞的山湾在一两点灯火中草草入梦。那时候的我多希望自己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乘着风飞出山湾,去看看表面的天下。
没多久,母亲也跟随父亲出门了。告别了农田和山林,在机器轰鸣的流水线上,玉轮湾抽穗的秧苗和阳光下炸裂的芝麻尘封于一对夫妇逐渐老去的影象。那夹杂着虫鸣蛙声的山湾,在十几年的韶光里期待一把锁打开迂腐的木门。
当我真的长成一株蒲公英,在一座小城扎下根来,母亲却病了。城市的繁华留不住她,玉轮湾以一种固执的态度指引着她整顿好行囊,回到丰裕着绿意、荡漾以及鸟鸣的地皮。父亲拿出积蓄重新建筑了一幢屋子,房前种瓜,屋后栽上枇杷和李树。有雾的清晨,鸡鸣声此起彼伏;头发花白的婆婆在菜园里掰下几个茄子和辣椒,颤颤巍巍地走上水边的木桥;炊烟在屋顶缓缓升起,又融入稀薄的晨雾。这片地皮,美得如瑶池一样平常。
从灰尘和噪声中走出来,父亲买来玉米和蔬菜的种子,重新做回一个勤恳的农人。播种那天,遇上了大风,我和妹妹一前一后地往营养钵里丢种子,父亲坐在阁下的小木凳上,收视反听地用篾刀破开几竿翠竹,把竹片两端削得细而尖。我们合力把竹片折弯插进泥土,再往上铺盖塑料薄膜,然后在薄膜四周压上厚厚的一层土。风刮了整整两天,附近的一片小树林也不眠不休地唱了两天。那簌簌的声响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母亲把竹床拖到老屋门外,让我和妹妹躺下纳凉,一堆半干的艾草在竹床边燃起,一缕缕青烟带着好闻的草木喷鼻香味。我不愿意回忆的是老屋建筑的那一年,6月的雨一直地下着,父亲一个人费了几天工夫才压好的泥砖在一夜之间全塌了。他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话,泪水默默地从眼眶里溢出。父亲的泪落在我心头,又滑入泥土,那断线的忧伤拥有着千万种形状。那一年,母亲带着我和刚出生没多久的妹妹暂时居住在屋旁的竹林,在一张老式的木床上方罩着油布以躲避风雨。屋子建好后,雨也停了,笑意终于重新爬上了父亲的眼角。
清明前,父亲带着我们在屋前屋后点了几垄黄豆。这时节,绿色的小豆子已经按捺不住要胀得圆滚滚了。在整洁的田垄间,戴着草帽,披着蓑衣的稻草人在清露中安静地立着;一只喜鹊拖着油亮的长尾在草间踱步,有捣乱的鸟儿在电线杆上“扑棱”一声尖叫着飞走,它便吓得一头扎进了田边的树林。
山湾多水,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方池塘,水边种满了柳树。柳荫如盖的夏天,鸟儿们喜好在枝头集会,或唱清脆婉转的歌,或尖声厉气地吵架,有时候还会说些情意绵绵的悄悄话。比起城市里的汽笛声,我更喜好清晨的鸟鸣,鸟声啁啾,彷佛从迢遥的云端传来,又轻小扣打着窗户,拂过素色的窗帘,末了抵达耳边。午后的梦里,鸟声时远时近,人在浅浅的睡意中,仿佛也变成了绿荫中的歌者。这时候的鸟儿在玉米地里填饱了肚子,喜好漫无目的地闲逛,我曾透过厨房的玻璃窗看到过一只喜鹊大摇大摆地从橘树下走来,见我按响了快门,它“呼”的一声便逃走了……
三
持续几天,除了早晚在门口的小路上走走,余下的韶光我都安静地躺在凉椅上,在鸟声中醒来又睡去,母亲坐在门口,时时时地和我拉拉家常。父亲忙着给园子里的丝瓜牵藤,忙着清理西瓜地里的杂草,忙着喂新孵的鸡仔们,去年还是白白净净的他,不过几个月就被太阳晒得皮肤黝黑。他笑呵呵地说:“不随意马虎啊!
这下我又做回地隧道道的农人伯伯了。”曾几何时,为了给年幼的我们打牙祭,他在雨天的河边干脆利索地撒开了渔网;为了早一天赶回老家过年,他在雪夜的凌晨和母亲守在偌大的工厂加班;为了节省医药费,他贴着膏药,在漫漫永夜忍受风湿带来的疼痛,孤独地等待天亮……
父亲和母亲是玉轮湾的两棵树,被移栽到城市十几年后,终于叶落归根。这里有阔别已久的地皮,清脆的歌声从云外传来,当久违的乡音响起,流落的灵魂就有了归宿。
雨下大了。父亲在阁下的小屋唤我过去,说要让我见识见识他新学的手艺——编竹篮。只见他低着头,手拿竹篾不紧不慢地起底、编织,我看到他的双手有被竹片划过的伤痕,头发也越来越稀疏。母亲推开竹篱笆门去摘黄瓜,一群鸡仔跟在她身后颠颠儿地跑着。“人这一辈子,会碰着许多坎。天晴下雨我们无法掌握,在该播种的时候播种,该施肥的时候施肥,到了日子,自然会有收成,即便得到的远比不上付出的,心里也亮堂。”父亲仍旧低着头,边锁口边自言自语道。我没有接话,只看着雨中的美人蕉倔强地特立。雨水顺着屋檐连忙着落,奏起了一篇清越的乐章。
雨后的村落落显得格外静美。绕到屋后,我有了新创造,赤色的李子压弯了绿色的枝条,水珠从小小的果子身上倏然滑落,顺手摘一个放入口中,酸味急速从牙根升起,充斥着全体口腔。鸡群齐聚在柑橘树下刨土找食,虔诚而安逸。站在高高的山坡上,远处的树林朦朦胧胧。此刻,竹篱笆上恰好停着一只麻雀,它小小的脑袋四下里迁徙改变,彷佛在核阅焕然一新的家园。沟渠边,一年蓬开着白色的小花,乌桕挂起了一串串绿色的小铃铛。
穿上雨靴,我连续今后山深处走去。在茂盛的松树林里,有蝴蝶高下翻飞,有诱人的山莓打起赤色的小灯笼。韶光过得真快,我也有十几年没有再走进这片山林了吧。小时候,我总是挎上篮子,拿着镰刀进山,把采来的蘑菇卖掉,换得少数零钞来购买纸笔;等到再大一点,为了节省煤球,我便背着竹耙,在秋日的假日里上山打松果、收松针。那时,日子虽清贫,却充满了希望。
风过处,雨滴坠在我头上,树林里满是发达成长的气息。
每一次回玉轮湾,不论悲喜,它都用宽阔的胸膛收受接管我。在这片平凡的地皮上,风吹动绿色的树影,鸟唤醒月下的池塘。我躺在窗边的摇椅上,做一个安稳的梦。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