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骑鲨遨游
黄蓉见欧阳锋拖泥带水地将侄儿抱上岸来，他向来阴鸷的脸上竟也笑逐颜开，可是毕竟不向自己与郭靖说个“谢”字，当即拉拉郭靖衣袖，一同回入岩洞。
郭靖见她脸有忧色，问道：“你在想什么？”黄蓉道：“我在想三件事，好生难堪。”郭靖道：“你这样聪明，总有办法。”黄蓉轻轻一笑，过了半晌，又微微地凝起了眉头。
洪七公道：“第一件事，也就罢了。第二、第三件事，却当真叫人束手无策。”郭靖奇道：“咦，您老人家怎知她想的是哪三件事？”洪七公道：“我只是猜着蓉儿的心思。那第一件，必是怎生治好我的伤，这里无医无药，更无内功卓越之人合作，老求乞任天由命，去世活走着瞧吧。”
郭靖道：“师父，那《九阴真经》之中，有几段叫做‘疗伤章’，似是治疗内息受损的法门，但这些句子古里古怪的，弟子不懂，我背给你听，请你琢磨。”当下将“疗伤章”缓缓背将出来，他分不清何者有关，何者无关，将“疗伤章”的前后都背了一大段。
洪七公默默听着，说道：“够啦，可惜不成！
”黄蓉问道：“怎么？”洪七公道：“这经中说道，若受了内伤，震坏经脉，或丹田气海受损，或内息走岔，各类内功上的损伤，均可依此法治疗，纵然难复旧状，也必大有改进。我给毒蛇咬了，那是外伤中毒，倒也罢了。最厉害的是受了老毒物蛤蟆功的一掌，经脉给他打得散乱。”黄蓉喜道：“师父，好啊！
《九阴真经》中的办法，刚好对症。”
洪七公缓缓摇头，说道：“那经中说道，须得找个僻静所在，决无敌人、闲人或者野兽打扰之处，由一懂得内息运转之人手掌和伤者一掌相抵，伤者以内息运行大小周天，若内息不敷，助疗者便从手掌将自己内息传过去合作，共同缓缓调顺岔乱的经脉，如此运转七日七夜，大小周天顺逆周行三十六转，内伤便可大愈。但当运转周天之时，两人手掌决不可离，否则凶险万分，轻则重伤不愈，重则立时毙命。因此，当此疗伤期间，如不幸碰着敌人、仇寇或猛兽、毒虫加害，二人也只能唾面自干，任天由命。疗伤不难，难在半分不可受到打扰。咱们在这岛上，老毒物叔侄窥伺在旁，别说七日七晚，便一日一晚的寂静亦不可得。老求乞若不疗伤，尚可苟延残喘，一加治疗，老毒物叔侄非来打扰不可，立时便送了老命。”
郭靖道：“师父，这七日七夜之中，助疗者与伤者手掌不可相离，难道大便小便也弗成，这可难了。”洪七公笑道：“只是伤者大小周天顺逆周行之时，两人手掌才不可离，别的时候却不须手掌粘贴。”黄蓉道：“这因此内功治伤，你道读书么？动不动就偷
黄蓉道：“咱们如能尽快回归中土，一定找得到寂静的所在，最好是去桃花岛，坏人不随意马虎进来。那时靖哥哥跟师父对掌运息，我拿着打狗棒守在门外，什么恶人、猛兽、恶狗、毒虫，一股脑儿地打将出去。师父，你说的第二件、第三件是什么事？”
洪七公道：“第二件，是如何抵挡欧阳锋的毒手，此人武功实在了得，你们二人切切不是敌手。第三件，那是怎生回归中土了。蓉儿，你说是不是？”黄蓉道：“是啊，眼下最紧迫之事，是要想法子制服老毒物，至不济也得叫他不敢为恶。”
洪七公道：“照说，自当是跟他斗智。老毒物虽然狡猾，但他十分自大，自大则不寻思，要他上当本也不算极难，可是他上当之后，立即有应变脱困的本事，随之而来的反击，可就厉害得紧了。”两人凝神思虑。黄蓉想到西毒与爹爹和师父向来难决牝牡，纵令爹爹在此，也未必能够胜他，自己如何是他对手？若不能一举便制他去世命，单是要他上几个恶当，究竟无济于事。
洪七公心神一耗，忽然胸口作痛，大咳起来。
黄蓉忙扶他睡倒，突见洞口一个阴影遮住了射进来的日光，抬开始来，只见欧阳锋横抱着侄儿，嘶声喝道：“你们都出去，把岩穴让给我侄儿养伤。”郭靖大怒，跳了起来，道：“这里是我师父住的！
”欧阳锋冷冷隧道：“便是玉皇大帝住着，也得挪一挪。”郭靖气忿忿地欲待分辨，黄蓉一拉他衣角，俯身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
待走到欧阳锋身旁，洪七公睁眼笑道：“好威风，好杀气啊！
”欧阳锋脸上微微一红，这时一脱手就可将他立毙于掌下，但不知怎的，只感到他一股正气，凛然殊不可侮，不由自主地转过分去，避开他目光，说道：“转头就给我们送吃的来！
你们两个鄙吝械若在饮食里弄鬼，小心三条性命。”
三人出洞走远，郭靖不住诅咒，黄蓉却沉吟不语。郭靖道：“师父请在这里歇一下，我去找安身的地方。”
黄蓉扶着洪七公在一株大松树下坐定，只见两只小松鼠忽溜溜地上了树干，随即又奔了下来，离她数尺，睁着圆圆的小眼望着两人。黄蓉甚觉有趣，在地上捡起一个松果，伸脱手去。一只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足捧住了逐步走开，另一只索性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上。黄蓉叹道：“这里准定从没人来，你瞧小松鼠绝不怕人。”
小松鼠听到她说话声音，又溜上了树枝。黄蓉顺眼仰望，见松树枝叶茂密，亭亭如盖，树上缠满了绿藤，心念一动，叫道：“靖哥哥，别找啦，咱们上树。”郭靖应声停步，朝那松树瞧去，果真好个安身所在。两人在其余的树上折下树枝，在大松树的枝丫间扎了个平台，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胁下，喝一声：“起！
”同时纵起，将洪七公安安稳稳地放上了平台。蓉蓉笑道：“咱们在枝上做鸟儿，让他们在岩穴里做野兽。”
郭靖道：“蓉儿，你说给不给他们送吃的？”黄蓉道：“眼下想不出妙策，又打不过老毒物，只好听话啦。”郭靖闷闷不已。
两人在山后打了一头野羊，生火烤熟了，撕成两半。黄蓉将半片熟羊丢在地上道：“你撒泡尿在上面。”郭靖笑道：“他们会知道的。”黄蓉道：“你别管，撒吧！
”郭靖红了脸道：“不成！
”黄蓉道：“干吗？”郭靖嗫嚅道：“你在阁下，我撒不出尿。”黄蓉只笑得直打跌。洪七公在树顶上叫道：“抛上来，我来撒！
”郭靖拿了半片熟羊，笑着跃上平台，让洪七公在羊肉上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捧着朝岩穴走去。
黄蓉叫道：“不，你拿这半片去。”郭靖搔搔头，说道：“这是干净的呀。”黄蓉道：“不错，是要给他们干净的。”郭靖可糊涂了，但向来听黄蓉的话，转身换了干净的熟羊。黄蓉将那半片尿浸羊肉又放在火旁熏烤，自到灌木丛中去采摘野果。洪七公对此举也是不解，老大纳闷，馋涎欲滴，只想吃羊，然而那是自己撤过了尿的，只得暂且忍耐。
那野羊烤得好喷鼻香，欧阳锋不等郭靖走近，已在洞中闻到喷鼻香气，迎了出来，夹手夺过，脸露得色，溘然一转念，问道：“还有半片呢？”郭靖向后指了指。欧阳锋大踏步奔到松树之下，抢过脏羊，将半片干净的熟羊投在地下，冷笑数声，转身去了。
郭靖知道此时脸上决不可现出异状，但他不会作伪，只得转过了头，一眼也不向欧阳锋瞧，待他走远，又惊又喜地奔到黄蓉身旁，笑问：“你怎知他一定来换？”黄蓉笑道：“爹爹常说：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老毒物知道咱们必在食品中弄鬼，不肯上当，我可偏偏让他上个当。”郭靖连声称是，将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起来。
正吃得高兴，郭靖忽道：“蓉儿，你刚才这一着确是妙计，但也好险。”黄蓉道：“怎么？”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来掉换，咱们岂不是得吃师父的尿？”黄蓉坐在一根树丫之上，听了此言，笑得弯了腰，跌下树来，随即跃上，正色道：“很是，很是，真的好险。”洪七公叹道：“傻孩子，他若不来掉换，那脏羊肉你不吃不成吗？”郭靖愕然，哈的一声大笑，一个倒栽葱，也跌到了树下。
欧阳叔侄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臊气，竟然绝不知觉，还赞黄蓉烤羊手段高明，居然略有咸味。过不多时，天色渐黑，欧阳克伤处痛楚，大声呻吟。
欧阳锋走到大松树下，叫道：“小丫头，下来！
”黄蓉吃了一惊，料不到他转眼之间就来下手，只得问道：“干什么？”欧阳锋道：“我侄儿要茶要水，快伺候他去！
”树上三人听了此言，无不愤怒。欧阳锋喝道：“快来啊，还等什么？”
郭靖悄声道：“咱们这就跟他拚。”洪七公道：“你们快逃到后面山里去，不用来管我。”这两条路黄蓉早就仔细算过，不论拚斗逃跑，师父一定丧命，为今之计，唯有委曲求全，跃下树来，说道：“好吧，我瞧瞧他的伤去。”
欧阳锋哼了一声，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给我下来，睡安稳大觉吗？好写意。”郭靖忍气吞声，落下地来。欧阳锋道：“今儿晚上，去给我弄一百根大木料，少一根打折你一条腿，少两根打折你两条腿！
”黄蓉道：“要木料干吗？再说，这黑地里又到哪里弄去？”欧阳锋骂道：“小丫头多嘴多舌，关你什么事？快伺候我侄儿去，只要有丝毫不到之处，零星苦头少不了你的份儿！
”黄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叫他勉力照办，不可冒失坏事。
眼见欧阳锋与黄蓉的身影在阴郁之中隐没，郭靖抱头坐地，气得眼泪几欲夺目而出。洪七公忽道：“我爷爷、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时，都曾在金人部下为奴，这等苦衷也算不了什么。”郭靖惕然惊觉：“原来恩师当年为奴，后来竟也练成了盖世武功。我今日一时委曲，难道便不能忍耐？”当下取火点燃一扎松枝，走到后山，展开降龙十八掌手腕，将碗口粗细的树干一根根地震倒。他知黄蓉机变无双，当日在赵王府中为群魔围困，尚且脱险，此日纵遇灾厄，想来也必能自解，当下收视反听地伐树。
可是那降龙十八掌最耗劲力，使得久了，任是铁打的身子也感不支，他不到小半个时辰，已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树，到第二十二棵上，运气时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见龙在田”，双掌齐出，那树晃得枝叶直响，树干却只摆了一摆，并未震断，只感到胸口一麻，原来劲力未透掌心，反激上来，这等情景，正是师父曾几次再三告诫的大忌，降龙十八掌刚猛无俦，但必须留下来极大余力，以作后备，如使力不当，所留余力不敷，回伤自身的力道便也刚猛无俦。他吃了一惊，忙坐下凝神调气，用了半个时辰的功，才又出招将那松树震倒，要待再行动手时，只觉全身疲软，臂酸腿虚。
他知若勉力而行，非但难竟事功，甚且必受内伤，荒岛之上又无刀斧，如何砍伐树木？眼见一百根之数尚差七十八根，自己这双腿是保不住了，转念一想：“他侄儿给压坏了双腿，他必恨我伯仲无缺。纵然我今夜凑足百根，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落成？斗既斗他不过，荒岛上又没人援手。”叹了口长气，寻思：“即令此间并非荒岛，世上又有谁救得了我？洪恩师武功已失落，存亡难卜，蓉儿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师均非西毒敌手，除非……除非我义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里自尽了。”
一想到周伯通，对欧阳锋更增愤慨，心想这位老义兄精通《九阴真经》，创下了旁边互搏的奇技，却为他生生逼去世，“啊！
《九阴真经》！
旁边互搏？”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闪过，宛如在沉沉永夜之中，陡然间在天边现出了一颗明星。
“我武功固然远不及西毒，但《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学秘要，旁边互搏之术又能使人功夫陡增一倍，待我与蓉儿昼夜苦练，与老毒物一拚便了。只是不论哪一门武功，总非一朝一夕可成，这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树林之中苦苦思虑，忽想：“何不问师父去？他武功虽失落，心中所知的武学却失落不了，必能指示我一条明路。”回到树上，将心中所思各节，逐一对洪七公说了。
洪七公道：“你将《九阴真经》逐步念给我听，瞧有什么可以速成的厉害功夫。”郭靖将真经一句句地背诵出来。洪七公听到“人徒知闲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滑腻调皮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几句，身子忽然一颤，“啊”了一声。郭靖忙问：“怎么？”
洪七公不答，把那几句话揣摩了良久，道：“刚才这段你再念一遍。”郭靖甚是欢畅，心想：“师父必是在这几句话中，想到了制服老毒物的法门。”将这几句话又逐步地念了一遍。洪七公点点头道：“是了，一起背下去吧。”
郭靖接着背诵，下卷经文将完时，他背道：“摩诃波罗，揭谛古罗，摩罕斯各儿，品特霍几恩，金切胡斯，哥山泥克……”一起叽里咕噜地背完，全然不知其义，只因读得甚熟，倒也没背错。当日他遵洪七公之嘱，窜改经文，因洪七公怕欧阳锋懂得怪文含义，嘱他不可更动，一贯保持原型。这些怪话洪七公当时不懂，此刻仍旧不懂，摇头道：“靖儿，经文中所载的精妙厉害的功夫很多，但均非夙夜迟早之间所能练成。”郭靖好生失落望。
洪七公道：“你快去将那二十几根木料扎一个木筏，走为上策。我和蓉儿在这里随机应变，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不，我怎能离您老人家而去。”洪七公叹道：“西毒忌惮黄老邪，不会侵害蓉儿，老求乞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吧！
”
郭靖悲愤交迸，举手用力在树干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拍得綦重，声音传到山谷之中，模糊地又传了回来。洪七公一惊，忙问：“靖儿，你刚才打这一掌，使的是什么手腕？”郭靖道：“若何？”洪七公道：“怎么你打得如此重实，树干却没丝毫震撼？”郭靖甚感惭愧，道：“我适才用力震树，手膀酸了，因此没使劲力，也没照师父的指教留有余力！
”洪七公摇头道：“不是，不是，你拍这一掌的功夫有点古怪。再还是拍一下！
”
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树，声震林木，那松树仍略不颠动，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道：“那是周大哥传给弟子的七十二路空明拳手腕。”洪七公道：“空明拳？没听说过。”郭靖道：“是啊，周大哥给囚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自行创了这套拳法，他教了我十六字诀，说是：‘空朦洞松、风通容梦、冲穷中弄、童庸弓虫’。”洪七公笑道：“什么东弄窟窿的？”郭靖道：“这十六字诀，每一字都有道理，‘松’是出拳劲道要虚；‘虫’是身子优柔如虫；‘朦’是拳招糊里糊涂，不可太过清楚；‘梦’是彷佛睡了做梦一样平常。弟子演给您老瞧瞧好不好？”洪七公道：“黑夜之中瞧不见，听来倒其实有点道理。这种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说给我听便是。”当下郭靖从第一起“空碗盛饭”、第二路“空屋住人”起，将拳路之变、劲力之用都说给洪七公听了。周伯通生性顽皮，将每一起拳法都起了个风趣浅白的名称。
洪七公只听到第十八路，心中已不胜钦佩，便道：“不用再说了，咱们就跟西毒斗斗。”郭靖道：“用这空明拳吗？只怕弟子火候还不足。”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去世里求生，只好冒险，你身上带着成吉思汗送你的金刀是吗？”
黑夜中寒光一闪，郭靖将金刀拔了出来。洪七公道：“你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这金刀去伐树了。”郭靖拿着这柄尺来长的金刀，犹豫不语。洪七公道：“你这柄金刀本就十分锋利，割切树干，那又算得了什么？虽然刀身太厚了些，但你手劲上只须守着‘空’字诀和‘松’字诀，刀身虽厚，却也不妨。”
郭靖想了半晌，又经洪七公指示讲授，终于领悟，纵身下树，摸着一棵中等大小的杉树，运起空明拳的手劲，轻轻巧巧，若有若无地举刃一划，金刀刃锋果真深入树干。他随力所之，转了一圈，那杉木应手而倒。郭靖喜极，用这办法接连割断了十多棵树，看来不到天明，那一百棵之数就可凑满了。
正切割间，忽听洪七公叫道：“靖儿上来。”郭靖纵上平台，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点儿也不费劲。”洪七公道：“费了劲反而不成，是不是？”郭靖叫道：“是啊，是啊！
原来‘空朦洞松’是这个意思，先前周大哥教了良久，我总不明白。”洪七公道：“这功夫用来断树是绰绰有余了，若说与西毒拚斗，却尚不敷，须得再练《九阴真经》，方有取胜之机。咱们怎生想个办法，跟他逐步地拖。”讲到筹策设计，郭靖是帮不了忙儿的，只有呆在一旁，让师父去想法子。
过了良久，洪七公摇头道：“我也想不出来，只好明儿叫蓉儿想。靖儿，我适才听你背诵《九阴真经》，却叫我想起了一件事，这时候我仔细琢磨，多数没错。你扶我下树，我要练功夫。”郭靖吓了一跳，道：“不，您伤势没好，怎么能练？”洪七公道：“真经上言道：滑腻调皮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四句话使我茅塞顿开，咱们下去吧。”郭靖不懂这几句话的意思，不敢违拗，抱着他轻轻跃下树来。
洪七公定了定神，拉开架子，发出一掌。阴郁之中，郭靖见他身形向前一撞，似要跌倒，抢上去要扶，洪七公却已站定，呼呼喘气，说道：“不碍事。”过了少焉，左手又发一掌。郭靖见他跌跌撞撞，脚步踉跄，显得辛劳非常，数次张口欲劝，岂知洪七公越练精神越是兴旺，初时发一掌喘息半晌，到后来身随掌转，足步沉稳，竟大有进境。一套降龙十八掌打完，又练了一套“逍遥游”。
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你伤好啦！
”洪七公道：“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揽住他腰，跃上平台，心中喜不自胜，连说：“真好，真好！
”洪七公叹了口气，说道：“也没什么好，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解。洪七公道：“我受伤之后，只知运气颐养，却没想到我这门外家功夫，愈动得厉害，愈是有益。只可惜活动得迟了一些，现下性命虽已无碍，功夫却难得复原了。”
郭靖欲待出言宽慰，却不知说些什么话好，过了一下子，道：“我再砍树去。”
洪七公忽道：“靖儿，我想到了个吓吓老毒物的计谋，你瞧能不能行？”说着将那计谋说了。郭靖喜道：“准成，准成！
”当即跃下树去安排。
越日一早，欧阳锋来到树下，数点郭靖堆着的木料，只有九十根，冷笑一声，年夜声喝道：“小杂种，快滚出来，还有十根呢？”
黄蓉整夜坐在欧阳克身边照料他伤势，听他呻吟得痛楚，心中也不禁微感歉疚，天明后见欧阳锋出洞，也就随着出来，听他如此呼喝，颇为郭靖担心。
欧阳锋待了少焉，见松树上并无动静，却听得山后呼呼风响，似有人在打拳练武，忙循声过去，转过山坡，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洪七公使开招术，正与郭靖斗在一起，两人掌来足往，斗得甚是紧凑。黄蓉见师父不但已能自行走动，甚且功力也似已规复，更又惊又喜，只听他叫道：“靖儿，这一招可适合心了！
”推出一掌。郭靖举掌相抵，尚未与他手掌相接，身子已陡然间今后飞出，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在一株松树之上。那树虽不甚大，却也有碗口粗细，喀喇一响，竟为洪七公这一推之力撞得从中折断，上半截飞了出去，倒在地下。
这一撞不打紧，却把欧阳锋惊得木鸡之呆。
黄蓉赞道：“师父，好劈空掌啊！
”洪七公叫道：“靖儿，运气护住身子，莫要给我掌力伤了。”郭靖道：“弟子知道！
”一言甫毕，洪七公掌力又发，喀喇一声，郭靖又撞倒了一株松树。但见一个发招，一个接劲，少焉之间，洪七公以劈空掌法接连将郭靖推得撞断了十株大树。黄蓉叫道：“已有十株啦。”郭靖气喘吁吁，叫道：“弟子转不过气来了。”洪七公一笑收掌，说道：“这《九阴真经》的功夫果真神妙，我身受如此重伤，只道从此功力再难规复，不料今晨依法修练，也居然成功。”
欧阳锋狐疑大起，俯身察看树干折断之处，更是心惊，但见除了中央圆径寸许的树身之外，边上一圈都断得光滑非常，比利锯所锯还要整洁，心道：“那真经上所载的武学，难道真如此神异？看来老求乞的功夫犹胜当年，他们三人联手，我岂能抵敌？事不宜迟，我也快去练那经上的功夫。”向三人横了一眼，飞奔回洞，从怀中取出那郭靖所书、用油纸油布层层包裹、包外上蜡的经文来，专一存心研读。
洪七公与郭靖眼见欧阳锋走得没了踪影，相对哈哈大笑。黄蓉喜道：“师父，这真经真是妙极。”洪七公笑着未答，郭靖抢着道：“蓉儿，咱们是假装的。”于是将此中来由一五一十地对她说了。
原来郭靖事先以短剑金刀在树干上划出一圈深痕，差不多将树割断了，却留出中间部分相连，洪七公的掌上实在没半分劲道，都是郭靖背上使力，将树撞断。欧阳锋万料不到空明拳的劲力能以短剑金刀断树，自瞧不破个中机关。
黄蓉本来笑逐颜开，听了郭靖这番话后，半晌不语，眉尖微蹙。洪七公笑道：“老求乞能再走动，已是侥天之幸，还管它什么真功夫假功夫呢。蓉儿，你怕西毒究竟能瞧出马脚，是不是？”黄蓉点了点头。洪七公道：“老毒物何等目光，岂能让咱们长此欺瞒？不过世事难料，眼下空担心也是白饶。我说，靖儿所念的经文之中，有一章叫什么《易筋锻骨》的，听来倒很故意思，旁边无事，咱们这就练练。”
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黄蓉却知事态紧急，师父既指出这一篇，自必大有道理，当下说道：“好，师父快教。”洪七公命郭靖将那《易筋锻骨章》念了两遍，依着文中所述，教两人如法修习，他却去猎兽钓鱼，生火煮食。郭靖与黄蓉来插手合作，每次均为他阻挡。
忽忽七日，郭、黄二人练功固勇猛精进，欧阳锋在洞中也苦读经文，潜心思虑。到第八日上，洪七公笑道：“蓉儿，师父烤的野羊味儿怎么样？”黄蓉笑着扁扁嘴，摇摇头。洪七公笑道：“我也是食不下咽。你俩第一段功夫已经练成啦，今儿该当舒散筋骨，否则不免窒气伤身。这样吧，蓉儿弄吃的，我与靖儿来扎木筏。”郭靖与黄蓉齐道：“扎木筏？”洪七公道：“是啊，难道咱们在这荒岛上一辈子陪着老毒物？”
郭、黄二人大喜，连声称好，当即动手。郭靖那日伐下的一百根木料好好堆在一旁，只消以树皮结索，将木料牢牢缚在一起，那就成了。捆绑之际，郭靖用力一抽，一根粗索啪的一响就崩断了。他还道绳索结得不牢，换了一条索子，微一使劲，一条又粗又韧的树皮索又断成两截。郭靖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那边厢黄蓉也是大叫着奔来，双手捧着一头野羊。原来她出去猎羊，拿着几块石子要掷打羊头，哪知奔了几步，不知不觉间竟早已追在野羊前面，回过身来，顺手就将野羊捉住，身法之快，脱手之准，全然出乎自己猜想之外。
洪七公笑道：“这么说，那《九阴真经》果真大有道理，这么多英雄豪杰为它送了性命，也还不冤。”黄蓉喜道：“师父，咱们能去把老毒物痛打一顿了吗？”洪七公摇头道：“那还差得远，至少总还得再练上十年八年的。他的蛤蟆功非同小可，除了王重阳当年的先天功一阳指外，没别的功夫能够破它。”黄蓉撅起了嘴道：“那么就算咱们再练十年八年，也未必能胜他啦。”洪七公道：“这也难说，说不定真经上的功夫，比我所料的更要厉害呢。”郭靖道：“蓉儿，别性急，咱们练功夫总是不错。”
又过数日，郭靖与黄蓉练完了《易筋锻骨章》上的第二段功夫，木筏也已扎成。三人用树皮编了一张小帆，净水食品已都搬上筏子。
这一晚统统整顿就绪，只待越日启航。临寝之时，黄蓉道：“明儿要不要跟他们作别？”郭靖道：“得跟他们订个十年之约，咱们受了这般欺凌，岂能就此罢手？”黄蓉拍手道：“正是！
求求老天爷，第一保佑两个恶贼回归中土，第二保佑老毒物命长，活得到十年之后。要不然，师父的功力规复得快，一两年内便已能收拾了他，那就更好。”
越日天尚未明，洪七公年迈醒得早，模糊约约听到海滩上有声，忙道：“靖儿，海滩上是什么声音？”郭靖翻身下树，快步奔出，向海边望去，年夜声诅咒，追了下去。此时黄蓉也已醒了，随着追去，问道：“靖哥哥，什么事？”郭靖摇摇头答道：“两个恶贼上了咱们筏子。”黄蓉吃了一惊。待得两人奔到海旁，欧阳锋已将侄儿抱上木筏，张起轻帆，离岸已有数丈。郭靖大怒，便想跃入海中追去，黄蓉拉住他袖子，道：“赶不上啦。”只听得欧阳锋哈哈大笑，叫道：“多谢你们的木筏！
”
郭靖暴跳如雷，发足向身旁的一株紫檀树猛踢。黄蓉灵机一动，叫道：“有了！
”捧起一块大石，靠在紫檀树向海的一根丫枝上，说道：“你用力扳，咱们发炮。”郭靖大喜，双足顶住树根，两手握住树枝，向后急扳。紫檀木又坚又韧，只向后弯转，却不折断。郭靖双手忽松，呼的一响，大石向海中飞去，落在木筏之旁，激起了丈许水花。黄蓉叫了声：“可惜！
”又装炮弹，这一次瞄得准，恰好打在筏上。只木筏扎得极为坚牢，受石弹这么一击，并无大碍。两人接着连发三炮，却都落空跌在水中。
黄蓉见炮轰无效，忽然异想天开，叫道：“快，我来做炮弹！
”郭靖一怔，不明其意。黄蓉道：“你射我入海，我去对付他们。”拔出短剑，拿在手里，郭靖知她水性既高，轻身功夫又极了得，并无危险，道：“小心了。”又使力将树枝扳后。
黄蓉跃上树枝坐稳，叫道：“发炮！
”郭靖手一放，树枝急挺，她身子向前急弹而出，笔直飞去，在空中接连翻了两个筋斗，在离木筏数丈处轻轻入水，姿式美妙非常。欧阳叔侄不禁瞧得呆了，一时不明白她此举是何用意。
黄蓉在入水之前深深吸了口气，入水后更不浮起，立即向筏底潜去，只见头顶一黑，知已到了木筏之下。欧阳锋把木桨在水中四下乱打，却哪里打得着她。黄蓉举起短剑，正要往结扎木筏的绳索上割去，忽然心念一动，减小手劲，只在几条主索上轻轻划了几下，将绳索的三股中割断两股，叫木筏到了汪洋大海之中，受了巨浪冲撞，方才散开。她又复潜水，少焉间已游出了十余丈外，这才钻出海面，大呼大叫，假装追赶不及。
欧阳锋狂笑扬帆。过不多时，木筏已远远驶出。
待得她走上海滩，洪七公早已赶到，正与郭靖同声年夜骂，却见黄蓉脸有得色，问知真个，不禁齐声叫好。黄蓉道：“虽叫这两个恶贼葬身大海，咱们可得从头干起。师父日后规复了功力，却也不能找老毒物报仇啦！
”
三人饱餐一顿，精神勃勃地即去伐木扎筏，不数日又已扎成，眼见东熏风急，张起用树皮编织的便帆，离岛西去。
黄蓉望着那荒岛越来越小，叹道：“咱三个险些儿都去世在这岛上，可是今日拜别，倒又有点叫人舍不得。”郭靖道：“异日无事，咱们再来重游可好？”黄蓉拍手道：“好，一定来，那时候你可不许赖。咱们先给这小岛起个名字，师父，你说叫什么好？”
洪七公道：“你在岛上用巨岩压那小贼，就叫压鬼岛好啦。”黄蓉摇头道：“那多不雅观观。”洪七公道：“你要雅，那乘早别问老求乞。依我说，老毒物在岛上吃我的尿，不如叫作吃尿岛。”黄蓉笑着连连摇手，侧头而思，只见天边一片彩霞，残酷华艳，正罩在小岛之上，叫道：“就叫作明霞岛吧。”洪七公摇头道：“不好，不好，那太雅了。”郭靖听着师徒二人争辩，只是含笑不语。这岛名雅也好、俗也好，他总之是想不出来的，内心深处，倒觉“压鬼”、“吃尿”的名称，比之“明霞”什么的可有趣得多。
顺风航行了两日，风向仍旧不变。第三日晚间，洪七公与黄蓉都已睡着，郭靖掌舵守夜，海上风声涛声之中，忽然传来“救人哪，救人哪！
”两声叫喊。叫声如破钹相击，殽杂在风涛呼啸之中，仍听得清清楚楚。洪七公翻身坐起，低声道：“是老毒物。”听得叫声又是一响。黄蓉一把捉住洪七公的手臂，颤声道：“是鬼，是鬼！
”
其时天上无月，唯有疏星数点，照着黑漆漆的一片大海，深夜中传来这几声呼叫，不由得令人不寒而栗。洪七公叫道：“是老毒物么？”他内力已失落，声音传送不远。郭靖气运丹田，叫道：“是欧阳世伯么？”只听得欧阳锋在远处叫道：“是我欧阳锋，救人哪！
”黄蓉惊惧未息，道：“不管他是人是鬼，咱们转舵快走。”
洪七公忽道：“救他！
”黄蓉急道：“不，不，我怕。”洪七公道：“不是鬼。”黄蓉道：“是人也不该救。”洪七公道：“济人之急，是咱们丐帮的帮规。你我两代帮主，不能坏了历代相传的规距。”黄蓉道：“丐帮这条规矩就不对了，欧阳锋明明是个大坏蛋，做了鬼也是个大坏鬼，不论是人是鬼，都不该救。”洪七公道：“帮规如此，变动不得。”黄蓉愤愤不平。
只听欧阳锋远远叫道：“七兄，你当真见去世不救吗？”黄蓉道：“有了，靖哥哥，待会儿见到欧阳锋，你先一棍子打去世了他。你不是丐帮的，不用守这条不通的规矩。师父，丐帮规矩是济人之急，却没‘济鬼之急’这一条，他变成了鬼，就不用济他了。”洪七公怒道：“乘人之危，岂是我辈侠义道的行为？”黄蓉兀自强辩：“乘鬼之危，那总可以吧？”
黄蓉眼巴巴地看着郭靖把着筏舵，循声过去，心中愤愤不已。沉沉黑夜之中，依稀见到两个人头在水面随着波浪起伏，人头旁浮着一根大木，想是木筏散后，欧阳叔侄抢住一根筏木，这才支持至今。黄蓉道：“要他先发个毒誓，今后不得害人，这才救他。”洪七公叹道：“你不知老毒物的为人，他宁死不屈，这个誓是不肯发的。靖儿，救人吧！
”
郭靖俯身出去，捉住欧阳克后领，提到筏上。洪七公急于救人，忘了自己武功已失落，伸手相援。欧阳锋捉住他手，一借力，便跃到筏上，但这一甩之下，洪七公竟尔扑通一声，掉入了海中。郭靖与黄蓉大惊，同时跃入海中，将洪七公救起。
黄蓉怒责欧阳锋：“我师父好心救你，你怎地反而将他拉入海中？”
欧阳锋已知洪七公身上并无功夫，否则适才这么一拉，岂能将一个武功高明之士拉下筏来？但他在海中浸了数日，已是筋疲力尽，此时不敢强顶，低头说道：“我……我确然不是故意的，七兄，做兄弟的跟你赔不是了。”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不过老求乞的本事，可就泄了底啦。”
欧阳锋道：“好姑娘，你给些吃的，咱们饿了好几天啦。”黄蓉道：“这筏上只备三人的粮食净水，分给你们不打紧，咱们吃什么啊？”欧阳锋道：“好吧，你只分一点儿给我侄儿，他腿上伤得厉害，委实顶不住。”黄蓉道：“果真如此，咱们做个买卖，你的毒蛇伤了我师父，他至今未曾病愈，你拿解药出来。”
欧阳锋从怀中摸出两个小瓶，递在她手里，说道：“姑娘你瞧，瓶中进了水，解药都给水冲光啦！
”黄蓉接过瓶子，摇了几摇，放在鼻端一嗅，果真瓶中全是海水，说道：“那么你将解药的方子说出来，咱们一上岸就去配药。”
欧阳锋道：“如要骗你粮食净水，我胡乱说个单方，谅你也不知真假，但欧阳锋岂是这等人？实对你说，我这怪蛇是天下一奇，厉害无比，若给咬中，纵然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不去世，日后也必落个大受损伤，失落却武功。解药的单方说给你听本亦无妨，只是各种药料不但采集极难，更须得三载寒暑之功，方能炮制得成，究竟是来不及了。这话说到此处为止，你要我给七兄抵命，那也由你吧。”
黄蓉与郭靖听了这番话，倒也佩服，心想：“此人虽然歹毒，但纵在去世生之际，也始终不失落武学大宗师身分。”洪七公道：“蓉儿，他这话不假。一个人命数有定，老求乞也不放在心上。你给他吃的吧。”黄蓉暗自神伤，知道师父毕竟好不了啦，拿出一只烤熟的野羊腿掷给欧阳锋。欧阳锋先撕几块喂给侄儿吃了，自己才张口大嚼。黄蓉想到在岛上骗得他们吃了浸尿羊腿，忍不住噗哧一笑，说道：“来不及啦！
”欧阳锋不明她意之所指，瞪目不语。
黄蓉道：“欧阳伯伯，你伤了我师父，二次西岳论剑之时，恭喜你独冠群英啊。”欧阳锋道：“那也未必尽然，天下还是有一人治得了七兄的伤。”
郭靖与黄蓉同时跳起，那木筏侧了一侧，两人齐声问道：“当真？”欧阳锋咬着羊腿，道：“只是此人难求，你们师父自然知晓。”两人眼望师父。洪七公笑道：“明知难求，说他做甚？”黄蓉拉着他衣袖，求道：“师父，您说，再难的事，咱们也总要办到。我求爹爹去，他必定有办法。”
欧阳锋轻轻哼了一声。黄蓉道：“你哼什么？”欧阳锋不答。洪七公道：“他笑你以为自己爹爹无所不能。可是那人非同小可，就算是你爹爹，也奈何不了他。且莫说那人武功高极，即令他手无缚鸡之力，老求乞也决不做这等损人利己之事。”黄蓉沉吟道：“武功高极？啊，爹爹说过的，是南帝段皇爷。师父，求他治伤，怎么又损人利己了？”洪七公道：“睡吧，别问啦，我不许你再提这回事，知不知道？”黄蓉不敢再说，她怕欧阳锋窃取食品，靠在水桶与食品堆上而睡。
次晨醒来，黄蓉见到欧阳叔侄，不禁吓了一跳，两人神色泛白，全身浮肿，自是在海中连浸数日之故。黄蓉心想：“师父什么都好，便是对‘仁义’两字想得太过迂腐，对恶人仁义，便是对良善残暴。只盼靖哥哥不要学他这一节才好。讲到对付恶人，他该学学他‘岳父’才是。”想到“岳父”的称呼，不禁脸露微笑。
木筏航到申牌时分，看见远远有条黑线，模糊似是陆地，郭靖首先叫了起来。再航了一顿饭时分，看得清楚，果是陆地，此时风平浪静，只这天光灼人，热得难熬痛苦。
欧阳锋忽地站起，身形微晃，双手齐出，一手一个，已将郭靖、黄蓉捉住，脚尖起处，又将洪七公身上穴道踢中。郭、黄二人出其不虞，给他捉住脉门，立地半身酥麻，齐声惊问：“干什么？”欧阳锋一声狞笑，却不答话。
洪七公叹道：“老毒物狂妄自大，生平不肯受人恩情。咱们救了他性命，他若不把恩人杀了，心中怎能安然？唉，只怪我黑夜之中救民气切，忘了这节，倒累了两个孩子的性命。”欧阳锋道：“你知道就好啦。再说，《九阴真经》既入我手，怎可再在这姓郭的小子心中又留下一部，遗患无穷。”洪七公听他说到《九阴真经》，心念一动，大声道：“摩诃波罗，揭谛古罗，努尔七六，哈瓜儿，宁血契卡，平道儿……”
欧阳锋一怔，听来有一半似是郭靖所写经书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怪文，洪七公实在是乱背一气，欧阳锋如何得知，只道他懂得个中含义，心想：“经书中这一大篇怪文，必是全经关键。我杀了这三人，只怕世上再无人懂，那我纵得经书，也是徒然。”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洪七公道：“混花察察，雪根许八吐，米尔米尔……”叫道：“靖儿，你接着背下去！
”他虽听郭靖背过《九阴真经》中这段怪文，但如何能记得？这时信口胡诌，脸上却神采肃然。郭靖便即念诵：“摩诃波罗，揭谛古罗……”欧阳锋凝神思虑。
洪七公大喝：“靖儿动手。”郭靖左手反拉，右掌拍出，同时左脚也已飞起。
他给欧阳锋暗施打击，捉住脉门，本已无法反抗，但洪七公一番胡言乱语，瞎说八道，欧阳锋果真中计，分神之际手上微松，郭靖立施反击。他已将经中《易筋锻骨章》练到了第二段，虽无新的招数拳法学到，原来的功力却陡然间增强了二成，这一拉、一拍、一踢，招数平平无奇，劲力竟大得非常。欧阳锋一惊之下，筏上狭窄，无可退避，只得举手格挡，捉住黄蓉的手仍旧不放。
郭靖拳掌齐施，攻势犹似狂风骤雨一样平常，心知在这木筏之上，如让欧阳锋缓手运得蛤蟆功，三人抵御无力，闪避无地。这一阵急攻，倒也把欧阳锋逼得退了半步。
黄蓉身子微侧，横肩向他撞去。欧阳锋暗暗可笑，心想：“小丫头向我身上撞来，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功力？不反弹你到海中才怪。”心念甫动，黄蓉肩头已然撞到。欧阳锋不避不挡，并不理会，溘然间胸口微感刺痛，才想到她身上穿着桃花岛镇岛之宝的软猬甲，这时他站在筏边，已半步都不能再退，她甲上生满尖刺，无动手之处，急忙左手放脱她脉门，借势外甩，将她猛推出去。黄蓉立足不定，眼见要跌入海中，郭靖右手拉住，左手连续进攻。黄蓉拔出短剑，猱身而上。欧阳锋稳稳站在筏边，犹似钉住了一样平常，浪花不住溅上他膝弯，不论郭靖、黄蓉如何进攻，始终不能将他逼入海中。
欧阳锋的武功原来远胜郭、黄二人联手，但他在海中浸了数日，性命倒已去了半条；黄蓉武功不高，但身披软猬甲，手持锋锐之极的短剑，这两件攻防利器可也令他大为顾忌；再加上郭靖的降龙十八掌、七十二路空明拳、旁边互搏，以及最近所练的《九阴真经》《易筋锻骨章》等合成一起之后，威力实也非凡，三人在筏上斗了个难分难解。
时候一长，欧阳锋的掌法愈厉，郭、黄二人渐感不敌，洪七公只瞧得暗暗焦急。掌影飞舞中欧阳锋左脚踢出，劲风凌厉，黄蓉不敢拆解，一个筋斗翻入了海中。郭靖独抗强敌，更加吃力。黄蓉从左边入海，立时从筏底钻过，从右边跃起，挥短剑向欧阳锋背心刺去。欧阳锋本已得势，这一来前后受敌，又斗成了平手。
黄蓉奋战之际，暗筹对策：“如此斗将下去，我们终须落败，不到海中，毕竟胜他不了。”心念一动，挥短剑割断帆索，小帆便即落下，木筏在波浪上起伏扭捏，不再前行。她翻上木筏，扯着帆索在洪七公身上绕了几转，再在木筏的一根主材上绕了几转，牢牢打了两个结。
她一退开，郭靖又感不支，勉力接了三招，第四招已招架不住，只得退了一步。欧阳锋得理不让人，双掌连绵而上。郭靖一退再退，以一招“或跃在渊”接过了敌掌，下一掌却又招架不住，再退得一步，左足便将踏空，他临危不乱，双足互踢，守住退路，叫仇敌不能乘势相逼，然后扑通一声，跃入海中。
那木筏猛晃两晃，黄蓉借势跃起，也跳入了海中。两人扳住木筏，一揿一抬，眼见就要将筏子翻过身来。这一翻不打紧，欧阳克非立时淹毙不可，欧阳锋到了水中，自然也非郭、黄二人之敌。洪七公却缚在筏上，二人尽可先结果了西毒，再救师父。
殴阳锋识得此计，提足对准洪七公的脑袋，年夜声喝道：“两个小家伙听了，再晃一晃，我便是这么一脚！
”
黄蓉一计不成，二计早生，吸口气潜入了筏底，伸短剑就割系筏的绳索，此时离陆地不远，算计了欧阳叔侄之后，再抱住大木浮上岸去也自无妨。只听得喀喀数声，木筏已分成两半。欧阳克在左边一半，欧阳锋与洪七通则在右边一半。欧阳锋暗暗心惊，探身伸手，将侄儿提过，弯腰凝望水中，只等黄蓉浮近，伸剑再割，便一把扭住她揪上筏来。
欧阳锋这副样子容貌，黄蓉在水底瞧得清楚，知道他这一抓下来定然既准且狠，不敢上来再割。僵持良久，黄蓉游远丈许，出水吸了口气，又潜入水中候机发难。双方凝神俟隙，倾刻间由极动转到了极静。海上阳光普照，一片宁定，在这半边木筏的一上一下之间，却蕴藏着极大杀机。黄蓉心想：“半边木筏只要再分成两截，在波浪中非滚转倾覆不可。”欧阳锋心想：“只要她一探头，我隔浪发掌击去，水力就能将她震去世。小丫头一除，留下姓郭的小贼一人就不敷为患。”
两人目不须臾，各自跃跃欲试。欧阳克忽然指着左侧，叫道：“船，船！
”洪七公与郭靖顺着他手指望去，果见一艘龙头大船扯足了帆，乘风破浪而来。过不多时，欧阳克看到了船首站着一人，身材高大，披着大红僧衣，似是灵智上人，大船再驶近了些，定睛看去，果真不错，忙对叔父说了。欧阳锋气运丹田，年夜声叫道：“这里是好朋友哪，快过来。”
黄蓉在水底尚未知觉，郭靖却已知不妙，忙潜入水中，一拉黄蓉手臂，示意又来了仇敌。黄蓉在水底难解他意思，料来总是事情不对，打个手势，叫他接住欧阳锋的掌力，自己乘机割筏。郭靖自知自己功力本就远不及仇敌，现今己身在水而敌在筏上，相差更远，这一掌接下来大有性命之忧，但事已急迫，舍此更无别法，力运双臂，忽地钻上。欧阳锋“格”的一声大叫，双掌从水面上拍将下来，郭靖的双掌也从水底击了上去。海面上水花不起，但水中却两股大力相交，溘然间半截木筏向上猛掀，翻起数尺，喀喀两声，黄蓉已将系筏的绳索割断。就在此时，大船也已驶到离木筏十余丈外。
黄蓉一割之后立即潜入水底，待要去刺欧阳锋时，却见郭靖伯仲不动，身子逐步下沉，不禁又惊又悔，忙游过去拉住他手臂，游出数丈，钻出海面，但见郭靖双目紧闭，脸青唇白，已然晕去。
那大船放下舢板，几名水手扳桨划近木筏，将欧阳叔侄与洪七公都接了上去。
黄蓉连叫三声：“靖哥哥！
”郭靖只是不醒。她想来者虽是敌船，也只得上去，托住郭靖后脑，游向舢板。艇上水手拉了郭靖上去，伸手欲再拉她，黄蓉忽然左手在艇边一按，身如飞鱼，从水中跃入艇心，几个水手都大吃一惊。
适才水中对掌，郭靖为欧阳锋所激，受到极大震荡，立地昏晕，幸好身在水中，身子顺水让落，力不反座，受力反而较轻，待得醒转，只见自己倚在黄蓉怀里，却是在一艘小艇之中。他呼吸了几口，察知未受内伤，展眉向黄蓉一笑。黄蓉回报一笑，消了满腔惊惧，这才瞩目去瞧那大船中是何等人物。
一瞥之下，心中不禁连珠价叫苦，只见船首高高矮矮地站了七八个人，正是几月前在燕京赵王府里会见过的武林高手：身矮腿短、目光如电的是千手人屠彭连虎，头顶油光晶亮的是鬼门龙王沙通天，额角上长了三个瘤子的是三头蛟侯通海，白发童颜的是参仙老怪梁子翁，身披大红僧衣的是青海指模宗灵智上人，心想：“靖哥哥与我的武功比来大有上进，若跟彭连虎等一对一地动手，我纵使仍旧不敌，靖哥哥却必操胜算。但老毒物在旁，又有这许多人聚在一起，今日再想脱险，可难上加难了。”
大船上诸人听到欧阳锋在木筏上那一声高呼，本已甚为惊奇，及至见到是郭靖等人，更大感奇怪。
欧阳锋抱着侄儿，郭靖与黄蓉抱了洪七公，五人分作两批，先后从小艇跃上大船。
一人身穿绣花锦袍，从中舱迎了出来，与郭靖一照面，两人都是一惊。那人颔下微须，面孔清秀，正是大金国的六王爷赵王完颜洪烈。
★Ｄ★Ｏ★Ｓ★Ｐ★Ｙ★
完颜洪烈在宝应刘氏宗祠中逃脱之后，恐怕郭靖追他寻仇，不敢北归，径行会合了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南下盗取岳武穆的遗书。
其时蒙古大举伐金，中都燕京大兴府遭围近月，燕云十六州已尽属蒙古。金国势日蹙。完颜洪烈心甚忧急，眼见蒙古兵慓悍殊甚，金兵虽以十倍之众，每次接战，尽皆溃败，他苦思无策，不由得将复兴复国大计，全都寄托在那部《武穆遗书》之上，心想只要得了这部兵书，自能用兵如神，战无不胜，就如当年的岳飞一样平常，蒙古兵纵然精锐，也要望风披靡了。这次他率众南来，行踪诡秘，只怕让南朝知觉，有了戒备，因此改走海道，齐心专心要半夜里在浙江沿海上岸，悄悄进入临安，将书盗来。当日他遍寻欧阳克不得，虽知他是极得力的高手，但久无，也不能单等他一人，只得径自动身，这时海上相遇，却见他与郭靖为伴，暗自焦急，只怕他已将这大秘密泄露了出去。
郭靖见了杀父仇人，自是心头火起，虽在强敌环伺之际，仍对他横目而视。这时一人从船舱中匆匆上来，只露了半面，立即缩身回入。黄蓉眼尖，已看到是杨康。
欧阳克道：“叔叔，这位便是爱贤若渴的大金国六王爷。”欧阳锋拱了拱手。完颜洪烈不知欧阳锋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见他神色傲慢，但瞧在欧阳克面上，拱手为礼。
彭连虎、沙通天等听得此言，一齐躬身唱喏：“久仰欧阳师长西席是武林中泰山北斗，今日有幸拜见。”欧阳锋微微躬身，还了半礼。灵智上人素在青海藏边，不知西毒的名头，只双手合十，不做一声。完颜洪烈知沙通天等个个极为自大，向不服人，见了欧阳锋却如此恭敬，显得既敬且畏，且大有谄媚之意，这等神采从来没在他们脸上见过，立知这个周身水肿、蓬葆赤足的老儿来头不小，当下其实收受接管，说了一番敬仰的话。
这些人中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异，郭靖喝了他宝贵之极的蟒蛇药血，这时相见，如何不恼？但自己平生最怕的洪七公却又在其旁，只有心中恼怒，脸上堆笑，上前躬身拜倒，说道：“小的梁子翁拜会洪帮主，您老人家好。”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闻的，但均未见过，想不到这当世两大高人竟同时现身，正要上前拜见，洪七公哈哈一笑，说道：“老求乞倒了霉啦，给恶狗咬得半去世不活的，还拜见什么？趁早拿东西来吃是正经。”众人一怔，均想：“这洪七公躺着动弹不得，原来是身受重伤，那就不敷为惧。”望着欧阳锋，要瞧他眼色行事。
欧阳锋早已想好对付三人的毒计：洪七公必须先行撤除，以免自己以怨报德的劣行给他张扬开来；郭靖则要先问出他经书上怪文的含义，再行处去世；至于黄蓉，侄儿虽然爱她，留下来却终是极大祸胎，但如自己下手加害，黄药师知道了岂肯甘休，须得想个借刀杀人之计，假手于旁人，眼下三人上了大船，不怕他们飞上天去，向完颜洪烈道：“这三人狡猾得紧，武功也还过得去，请王爷派人好好看守。”
梁子翁闻言大喜，当即斜身向左蹿出，绕过沙通天身侧，反手来拉郭靖的手腕。郭靖顺腕翻过，啪的一声，梁子翁已肩头中掌，这一招“见龙在田”又快又重，梁子翁武功虽高，竟给他打得踉踉跄跄地倒退两步。彭连虎和梁子翁一贯在完颜洪烈之前互争雄长，只想压倒对方，都是面和心反面，见他受挫，暗自得意，立时散开，将洪七公等三人围在垓心，要待梁子翁给打倒之后，再上前动手。
梁子翁适才以是要绕过沙通天，从侧来拉郭靖，为的便是避开他那招独一无二的“亢龙有悔”，不至受他劈面直击，不料一别经月，他居然并不使“亢龙有悔”，只随手一掌，自己竟尔躲避不开，这一下他脸上如何下得来？见郭靖并不追击，当即纵身跃起，双拳连发，使出他平生绝学的“辽东野狐拳法”，立心要取郭靖性命，既要挣回适才所失落的颜面，又报昔日杀蛇之恨。当年梁子翁在长白山采参，见到猎犬与野狐在雪中相搏。那野狐狡诈多端，蹿东蹦西，灵动非常，猎犬爪牙虽利，缠斗多时，仍无法取胜。他见了野狐的纵跃，心中有悟，人参也不采了，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庐之中，苦思数月，创出了这套“野狐拳法”。这拳法以“灵、闪、扑、跌”四字诀为主旨，于对付较己为强之劲敌最为合用，首先叫仇敌捉摸不着自己提高退却撤退、左趋右避的方位，然后俟机攻击。这时他不敢轻敌，使开这路拳法，未攻先闪，跌中藏扑，向郭靖打去。
这套拳法来势怪异，郭靖从未见过，心想：“蓉儿的桃华落英掌虚招虽多，究竟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这老儿的拳法却似全是虚招，不知闹什么古怪？”依着洪七公前时所指示的方策，不论敌招如何变革多端，只是将降龙十八掌的掌力发将出去。
两人数招一过，众高手都暗暗摇头，心想：“梁老怪总算是一派掌门，与这后生小子动手，怎么尽是闪避，不敢发一招实招？”再拆数招，郭靖的掌力将他越迫越后，眼见就要退入海中。梁子翁见“野狐掌”不能取胜，要想另换拳法，但遭郭靖掌力笼罩住了，哪里缓得脱手来？掌声呼呼之中，只听洪七公叫道：“下去吧！
”郭靖使一招“龙战于野”，左臂横扫。梁子翁大声惊呼，身不由主地往船舷外跌出。
众人一惊之下，齐向梁子翁跌下处奔过去察看。只听得海中有人哈哈长笑，梁子翁忽而飞起，哒的一声，直挺挺地跌上了甲板，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下世人惊异愈甚，难道海水竟能将他身子反弹上来？争着俯首船边向海中不雅观看。只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儿在海面上东奔西突，迅捷非常，再凝神看时，原来他骑在一头大鲨鱼背上，就如陆地驰马一样平常纵横自若。郭靖又惊又喜，大声叫道：“周大哥，我在这里啊！
”
那骑鲨的老儿正是老顽童周伯通。
周伯通听得郭靖呼叫，大声欢呼，在鲨鱼右眼旁打了一拳，鲨鱼即向左转，游近船边。周伯通叫道：“是郭兄弟吗？你好啊。前面有一条大鲸鱼，我已追了一日一夜，现下就得再追，再见吧！
”郭靖急叫：“大哥快上来，这里有好多坏人要欺凌你把弟啦。”
周伯通怒道：“有这等事？”右手拉住鲨鱼口中一根不知什么东西，左手在大船边上垂下的防撞木上一揿，连人带鲨，忽地从众人头顶飞过，落上甲板，喝道：“什么人这般大胆，胆敢欺凌我把弟？”
船上诸人哪一个不是见多识广，但这个白须老儿如此奇诡万状地涌现，却令大家惊得木鸡之呆，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错愕非常。
周伯通见到黄蓉，也感奇怪，问道：“怎么你也在这里？”黄蓉笑道：“是啊，我算到你今日会来，先在这里等你。你快教我骑鲨鱼的法儿。”周伯通笑道：“好，我来教你。”黄蓉道：“你先丁宁了这批坏人再教。”
周伯通目光向甲板上众人扫过，对欧阳锋道：“我作别人也不敢这么专横狂，果真又是你这坏蛋。”欧阳锋冷冷隧道：“一个人出尔反尔，纵在世上偷生，也叫天下豪杰笑话。”周伯通道：“半点也不错。做人什么事都可胡来，但说话放屁，总须分得清清楚楚，可别让人听在耳里，不知道声音是上面出来的呢，还是来自下盘功夫。我正要找你清理计帐，你在这儿真再好也没有。老求乞，你是公证，站起来说句公道话吧。”
洪七公卧在甲板上，笑了一笑。黄蓉道：“老毒物罹难，我师父接连九次救了他性命，哪知他狼心狗肺，反过来侵害我师父，点了他穴道。”洪七公救欧阳锋之命，前后只是三次，黄蓉将次数乘以三数，欧阳锋自也不能对此分辩，只横目不语。
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曲池穴”与“涌泉穴”上揉了两揉。洪七公道：“老顽童，那没用。”欧阳锋这门点穴手段甚是阴毒，除了他与黄药师两人之外，天下没人解得。欧阳锋甚为得意，说道：“老顽童，你有本事就将他穴道解了。”黄蓉虽不会解，却识得这门点穴功夫，小嘴一扁，说道：“那有什么稀奇的？我爹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刺骨打穴法’解开。”欧阳锋听他说出这打穴法的名称，心想这小丫头家学渊源，倒也有些门道，不再理她，对周伯通道：“你输了东道，怎么说话犹如放屁？”
周伯通掩鼻叫道：“放屁吗？好臭好臭！
我倒要问你，咱们赌了什么东道？”欧阳锋道：“这里除了姓郭的小子与这小丫头，都是成名的英雄豪杰，我说出来请大家评评道理。”彭连虎道：“好极，好极。欧阳师长西席请说。”欧阳锋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伯通周老爷子，江湖上人称老顽童，辈分不小，是丘处机、王处一他们全真七子的师叔。”
周伯通十余年来一贯给囚在桃花岛，此前身手未有大成，除了顽皮胡闹，也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江湖上名头不响，但众人见他海上骑鲨、提鲨上船，神通广大，实是非同小可，原来是全真七子的师叔，无怪如此了得，相互低声交谈了几句。彭连虎念到八月中秋嘉兴烟雨楼之约，心想全真七子若有这怪人合作，可就更加不易对付了，不禁暗暗担忧。欧阳锋道：“这位周兄在海中为鲨群所困，兄弟将他救了起来。我说鲨群何足道哉，只消举手之劳，就能将群鲨尽数杀灭。周兄不信，我们两人就打了一赌。周兄，这话对吗？”周伯通连连点头，道：“这几句话全对。赌点什么，也得给大伙儿说说。”欧阳锋道：“正是！
我说如是我输了，不论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如不肯干，就得跳到海中喂鱼。你输了也是一样。这话对吧？”周伯通又连连点头，道：“对，对，半点不错。后来若何了？”欧阳锋道：“若何？后来是你输了。”
这一次周伯通却连连摇头，说道：“错了，错了，输的是你，不是我。”欧阳锋怒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岂能颠倒是非，胡混奸赖？若是我输，你怎肯跳入海中自尽？”周伯通叹道：“是啊，原来我也道老顽童运气不好，输在你手，哪知到了海中，老天爷叫我遇上一件巧事，才知是你老毒物输了，我老顽童赢了。”
欧阳锋、洪七公、黄蓉齐声问道：“什么巧事？”
周伯通一弯腰，左手捉住撑在鲨鱼口中的一根木棒，将鲨鱼提了起来，道：“便是遇见了我这头坐骑啊，老毒物你瞧明白了，这是你宝贝侄儿将木棍撑在它口中的，是不是？”当日欧阳克行使毒计，用木棍撑在鲨鱼口中，要叫这海中第一饕餮的家伙活生生饿去世，那是欧阳锋亲眼所见。这时见了巨鲨和木棍的形状，以及鱼口边被钓钩钩破的伤痕，记得果真便是那天放还海中的鲨鱼，便道：“是又若何？”
周伯通拍手笑道：“那便是你输了啊。咱们赌的是将鲨群尽数杀灭，可是这头好家伙托了你侄儿的福，吃不得去世鲨，中不了毒，既留下了一条，岂不是我老顽童赢了？”说罢哈哈大笑。欧阳锋脸上变色，做声不得。
郭靖喜道：“大哥，这些日子你在哪里？我想得你好苦。”
周伯通笑道：“我才玩得有趣呢。我跳到海里，不久就见到这家伙在海面上喘气，好似大为烦恼。我道：‘老鲨啊老鲨，你我今日可算惺惺相惜了！
’我一下子跳上了鱼背。它猛地就钻进了海底，我只好闭住气，双手牢牢抱住了它头颈，举足乱踢它肚皮，好随意马虎它才钻到水面上来，没等我透得两口气，这家伙又钻到了水下。咱哥儿俩斗了这么半天，它才认输，乖乖地听了话，我要它往东，它就往东，要它出水，它可不敢钻入海底。”说着轻轻拍着鲨鱼的脑袋，甚是得意。
这些人中最感艳羡的自是黄蓉，只听得两眼发光，说道：“我在海中玩了这么些年，怎么没想到这玩意儿，真傻！
”周伯通道：“你瞧它满口牙齿，便如是一把把的利刀，若不是口中撑了这根木棍，你敢骑它吗？”黄蓉道：“这些日子你一贯都骑在鱼背上？”周伯通道：“可不是吗？咱哥儿俩捉鱼的本事可大啦。咱们一见到鱼，它就追，我就来这么一拳一掌，将鱼打去世，一条鱼十份中我吃不上一份，这家伙可得吃九份半。”黄蓉摸了摸鲨鱼的肚皮，又问：“你把去世鱼塞入它肚子里么？它不用牙齿会吃吗？”周伯通道：“它不用咬，吞下去便是。只因它贪我喂鱼，这才乖乖地听我驾驭。有一次咱哥儿俩穷追一条大乌贼……”
这一老一小谈得兴趣勃勃，旁若无人，欧阳锋却暗暗叫苦，筹思搪塞之策。周伯通忽道：“喂，老毒物，你认不认输？”欧阳锋先前把话说得满了，活着人之前怎能食言？只得道：“输了又怎的？难道我还赖不成？”周伯通道：“嗯，我得想想叫你做件什么难事。好，你适才骂我放屁，我就叫你立时放一个屁！
让大伙儿闻闻。”
黄蓉听周伯通叫欧阳锋放屁，平白无端地放一个屁，在凡人自然极难，但内功博识之辈，生平习练的便是将气息在周身运转，这件事却是殊不敷道，只怕欧阳锋老奸年夜奸，打蛇随棍上，捉住这个机会，轻轻易易地放一个屁，就将这件事蒙混过去，忙抢着道：“不好，不好，你要他把我师父的穴道解开再说。”
周伯通道：“你瞧，人家小姑娘怕你的臭屁，那就免了吧。我也不要你做什么难堪之事，快把老求乞的伤治了。老求乞的本事决不在你之下，你若非行奸弄鬼，决计伤他不了。待他伤好之后，你俩公公正平地再打一架，那时候让老顽童来做个公证。”
欧阳锋情知洪七公的伤已没法治愈，不怕他将来报复，倒怕周伯通忽然异想天开，出个古怪的难题，在众目睽睽之下，可叫人下不了台，当下也不打话，俯身运劲于掌，将洪七公的穴道解了。黄蓉与郭靖上前抢着扶起。
周伯通向甲板上众人横扫了一眼，说道：“老顽童最怕闻的，便是鞑子的羊臊味。快放下小艇，送我们四人上岸。”
欧阳锋见周伯通与黄药师动过手，知道这人武功极怪，若跟他说翻了脸动武，自己纵不落败，取胜之机却也颇为渺茫，眼前只得暂且忍耐，待练成《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后，再来跟他清理计帐，好在今日尽可信言输了打赌，统统允从，早早将这瘟神送走为是，算计已定，便道：“好吧，谁叫你运道好呢！
这场打赌既是你赢了，你说怎么就怎么着。”转头向完颜洪烈道：“王爷，就放下舢板，送这四人上岸吧。”
完颜洪烈不答，心想：“这四人上了岸，只怕泄露了我此番南来的机密。”
灵智上人一贯坐观成败，见着欧阳锋大剌剌的神色早就心中大是不忿，暗想瞧你这副落汤鸡般的狼狈样子容貌，听周伯通那惫赖老儿说什么便允从什么，不敢驳回半句，多数是个浪得浮名之徒，就算真的武功高强，未必就敌得过我们这里的许多高手，眼见完颜洪烈有犹豫之色，当即走上两步，说道：“若在木筏之上，欧阳师长西席爱怎么就怎么，旁人岂敢多口？既上了大船，就得听王爷嘱咐。”
此言一出，众人屹然动容，都望着欧阳锋的神色。
欧阳锋冷冷地高下打量灵智上人，随即举头望天，淡淡隧道：“这位大和尚是存心要跟老朽难堪了？”灵智上人性：“不敢。小僧少来中原，孤陋寡闻，今日初会高人，也是第一次听到欧阳师长西席的威名，跟师长西席能有什么梁子过节……”
话犹未了，欧阳锋踏上一步，左手虚晃，右手已抓起灵智上人魁梧雄伟的身躯，顺势回转，将他头下脚上地举了起来。
这一下快得出奇，众人但见灵智上人大红的僧衣一阵晃动，一个肥肥的身体已给举在半空，却未看清欧阳锋使的是什么手腕。灵智上人本比凡人要赶过一个头，欧阳锋这一把是捉住了他后颈隆起的一块肥肉，倘若挺臂上举，他双脚未必就能离地，但欧阳锋将他身子倒了转来，头顶离开甲板约有四尺。他双脚在空中乱踢，口中连连呼啸。那日灵智上人在赵王府与王处一过招，众人都见到他手上功夫极为了得，但给欧阳锋这么倒转提起，双臂软软地垂在两耳之旁，宛似断折了一样平常，全无反抗之能。
欧阳锋仍两眼向天，轻描淡写隧道：“你今日第一次听到我名字，就瞧不起老朽，是不是？”灵智上人又惊又怒，连运了几次气，着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脱？彭连虎等见了这般情景，无不骇然失落色。
欧阳锋又道：“你瞧不起老朽，那也罢了，瞧在王爷的面上，我也不来跟你一样平常见识。但你想留下老顽童周老爷子、九指神丐洪老爷子，嘿嘿，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配？你既孤陋寡闻，又没自知之明，吃点亏是免不了的啦。老顽童，接着了！
”
也不见他手臂后缩前挥，只是掌心劲力外吐，灵智上人就如一团红云般从甲板的左端飞向右端，他一离欧阳锋的掌力，立时自由，身子一挺，一个鲤鱼翻身，要待直立，突觉颈后肥肉一痛，暗叫不妙，左掌捏了个秘刀指模忙要拍出，忽感手臂酸麻，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身子又给倒提在空中，原来已让周伯通如法炮制地拿住了。
完颜洪烈见他狼狈不堪，心知莫说欧阳锋有言在先，单凭周伯通一人，自己部下这些人就留他不住，忙道：“周先生长西席莫作耍了，小王派船送四位上岸便是。”
周伯通道：“好呀，你也来试试，接着了！
”学着欧阳锋的样，掌心吐劲，将灵智上人肥大的身躯向他飞掷过去。
完颜洪烈虽识身手，但只会些刀枪弓马的功夫，周伯通这一下将这胖大和尚急掷过来，劲道凌厉，他哪里能接，撞上了非去世必伤，急忙闪避。
沙通天见情势不妙，使出移形换位功夫，晃身拦在完颜洪烈面前，眼见灵智上人冲来的势道极为沉猛，如出掌相推，只怕伤了他，看来只有学欧阳锋、周伯通的样，先捉住他后颈，再将他倒转过来，好好放下。
可是武功之道，差不得厘毫，他眼看欧阳锋与周伯通一抓一掷，全然不费力气，只道灵智上人只掌力厉害，纵跃变招的本事却甚平常，满拟将他捉住，先消来势，再放正他身子，哪知道一抓下去，刚碰到灵智上人的后颈，突感火辣辣的一股力道从腕底猛冲上来，若不抵挡，右腕立时折断，危急中忙撤右掌，左拳一招“破甲锥”击了下去。
原来灵智上人接连给欧阳锋与周伯通倒转提起，热血逆流，只感头昏脑涨，心中怒火如焚，听得周伯通叫人接住自己，只道脱手的又是仇敌，人在空中时已运好了气，一觉沙通天的手碰到他颈后，立时一个指模拍出。
两人本来功力悉敌，沙通天身子直立，占了便宜，灵智上人却有备而发，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一来仍是半斤八两，只听得啪的一响，沙通天退后三步，一跤坐倒，灵智上人也为他掌力震开，横卧在地。灵智上人翻身跃起，才看清适才打他的原来是沙通天，心想：“连你这臭贼也来拣便宜！
”虎吼一声，又要扑上。
彭连虎知他误会，忙拦在中间，叫道：“大师莫动怒，沙大哥是美意！
”
这时大船上已放下舢板。周伯通提起鲨鱼口中的木棒，将巨鲨向船外挥出，同时手掌使力，将木棍震为两截。那鲨鱼飞身入海，忽觉口中棍断，自是欣喜非常，潜入深海吃鱼去了。黄蓉笑道：“靖哥哥，下次咱俩和周大哥各骑一条鲨鱼，比赛谁游得快。”郭靖尚未回答，周伯通已自拍手喝采，说道：“还是请老求乞做公证。”
完颜洪烈见周伯通等四人坐了舢板划开，心想欧阳锋如此功夫，如肯脱手合作，盗书之事成算更增，牵了灵智上人的手，走到欧阳锋面前，说道：“大家都是好朋友，师长西席不可见怪，上人也莫当真，都瞧在小王脸上，只算是戏耍一场。”
欧阳锋一笑，伸脱手去。灵智上民气犹未服，暗想：“你不过擒拿法了得，乘我不备，忽施打击，我数十年苦练的秘刀指模掌力，难道当真不及你？”伸脱手去，劲从臂发，力捏欧阳锋的手掌，力道刚施上，忽然身不由主地跳起，犹似捏上一块烧得通红的钢块，手掌只烧得火辣辣的疼痛，放手不迭。欧阳锋不为已甚，只微微一笑。灵智上人看自己手心时，却了无异状，心道：“他奶奶的，这老贼定是会使邪术。”
欧阳锋见梁子翁躺在甲板之上，兀自动弹不得，上前看时，知他为郭靖打下海中时恰好给周伯通接住，点了他穴道又掷上船来，便解开他被封的穴道。这样一来，欧阳锋自然而然做了这一群武人的首领。完颜洪烈嘱咐整治酒席，为欧阳叔侄接风。
饮酒中间，完颜洪烈把要到临安去盗《武穆遗书》的事对欧阳锋说了，请他大力合作。
欧阳锋早听侄儿说过，这时心中一动，忽然另有一番主张：“我欧阳锋是何等样人，岂能供你驱策？但向闻岳飞不仅用兵如神，武功也极了得，他传下来的岳家散手乃是武学中一绝，这遗书中除了韬略兵学之外，说不定另行录下武功。我且答应助他取书，假如瞧得好了，难道老毒物不会据为己有？”
正是：尔虞我诈，各怀机心。完颜洪烈齐心专心要去盗取大宋名将的遗书，却不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欧阳锋另在打他自己的主张。当下一个着意奉承，一个满口应允，再加上梁子翁在旁极力助兴，席上酒到杯干，宾主尽欢。只有欧阳克身受重伤，吃不得酒，用了一点菜，就由人扶到后舱安歇去了。
正吃得热闹间，欧阳锋忽尔脸上变色，停杯不饮，众人俱各一怔，不知有什么事得罪他了。完颜洪烈要待出言相询，欧阳锋道：“听！
”众人侧耳谛听，除了海上风涛之外，却听不见什么。过了一阵，欧阳锋道：“现今听见了吗？箫声。”众人凝神谛听，果听得浪声之外，模糊彷佛夹着忽断忽续的洞箫之声，若不是他点破，谁也听不出来。
欧阳锋走到船头，纵声长啸，声音远远传了出去。众人都跟到船头。
这时天色已黑，玉轮初升，朦胧中只遥遥看见海面远处扯起三道青帆，一艘快船破浪而来。众人暗暗诧异：“难道箫声是从这船中发出？相距如是之远，怎能送到此处？”
欧阳锋命水手转舵，向那快船迎去。两船逐渐驶近。来船船首站着一人，身穿青布长袍，手中果真执着一枝洞箫，年夜声叫道：“锋兄，可见到小女么？”欧阳锋道：“令爱好大的架子，我敢招惹么？”两船相距尚有数丈，也不见那人纵身奔跃，众人只觉面前一花，那人已上了大船甲板。
完颜洪烈见他本领了得，又起了招揽之心，迎将上去，说道：“这位师长西席尊姓？有幸拜见，幸如何之。”以他大金国王爷身分，如此谦下，可说是十分难得的了。但那人见他穿着金国官服，只白了他一眼，并不理睬。
欧阳锋见王爷讨了个老大没趣，说道：“药兄，我给您引见。这位是大金国的赵王六王爷。”向完颜洪烈道：“这位是桃花岛黄岛主，武功天下第一，艺业并世无双。”彭连虎等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退了数步。他们后来查知，在中都赵王府相遇的那个小姑娘名叫黄蓉，是桃花岛黄药师的女儿，黄岛主厉害之极，黑风双煞只不过是他破门的弟子，已如此威震江湖。他这一上来果真阵容夺人，大家想起曾得罪过他女儿，都心存疑惧，不敢做声。
黄药师自女儿走后，知她必是出海找寻郭靖，初时心中有气，也不理会，过得数日，越想越放心不下，只怕她在郭靖沉船之前与他相会，上了自己特制的怪船，那可有性命之忧，当即出海找寻。料想此船难以远涉重洋，便一起向西追索。但在茫茫大海中寻一艘船，谈何随意马虎？纵令黄药师身怀异术，但交往来交往去地找寻，竟一无故倪。这日在船头运起内力吹箫，愿望女儿听见，出声呼应，岂知却遇上了欧阳锋。
黄药师与彭连虎等均不相识，听欧阳锋说这身穿金国服色之人是个王爷，更向他瞧也不瞧，只向欧阳锋拱拱手道：“兄弟赶着去找寻小女，失落陪了。”转身就走。
灵智上人适才让欧阳锋、周伯通摆布得满腹怒火，这时见上船来的又是个十分傲慢无礼之人，听了欧阳锋的话，心想：“难道天下高手竟如此之多？这些人多数会一点邪法，装神弄鬼，恐吓别人。我且骗他一骗。”见黄药师要走，朗声说道：“你找的可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吗？”
黄药师停步转身，脸现喜色，道：“是啊，大师可曾见到？”灵智上人冷冷隧道：“见倒是见过的，只不过是去世的，不是活的。”黄药师心中一寒，忙道：“什么？”这两个字说得声音也颤了。灵智上人性：“三天之前，我曾在海面上见到一个小姑娘的浮尸，身穿白衫，头发上束了个金环，容貌本来倒也挺标致。唉，可惜，可惜！
可惜全身给海水浸得肿胀了。”他说的正是黄蓉的衣饰打扮，一丝不差。
黄药师心神大乱，身子一晃，神色立地苍白，过了一阵，方问：“这话当真？”众人明明见到黄蓉离船不久，却听灵智上人如此相欺，各自起了幸灾乐祸之心，要瞧黄药师的伤心样子容貌，都不做声。灵智上人冷冷隧道：“那女孩的尸身之旁还有三个去世人，一个是年轻后生，浓眉大眼，一个是老求乞子，背着个大红葫芦，另一个是长须长发的家伙。”他说的正是郭靖、洪七公、周伯通三人。到此地步，黄药师哪里还有丝毫狐疑，斜眼瞧着欧阳锋，心道：“你识得我女儿，何不早说？”
欧阳锋见他神采，眼见是伤心到了极处，一脱手就要杀人，自己虽不致亏损，可是这股来势也不易抵挡，便道：“兄弟方上此船不久，与这几位都是初会。这位大师所见到的浮尸，也未必便是令爱吧。”接着叹了口气道：“令爱这样一个好姑娘，倘若当真少年短命，可叫人遗憾之极了。我侄儿得知，定然伤心欲绝。”这几句话把自己的担子推脱掉了，双方均不得罪。
黄药师听来，却似更敲实了一层，霎光阴万念俱灰。他性子本爱迁怒旁人，否则当年黑风双煞偷他经书，何以陆乘风等人毫无过失落，却都遭打断双腿、逐出师门？这时候他胸中一阵冰凉，一阵沸热，就如当日爱妻逝世时一样平常。但见他双手颤动，脸上忽而洁白，忽而绯红。大家默不作声地望着他，心中都充满了畏惧之意，即令是欧阳锋，也感到惴惴不安，气凝丹田，全神戒备，甲板上一时寂静非常。溘然听他哈哈长笑，声若龙吟，悠然不绝。
这一来出其不虞，众人都是一惊，只见他仰天狂笑，越笑越响。笑声之中却模糊然有一阵寒意，众人越听越感悲惨，不知不觉之间，笑声竟已变成了哭声，但听他放声大哭，悲切非常。众人情不自禁，彷佛都要随着他伤心落泪。
这些人中只欧阳锋知他向来放诞，歌哭无常，倒并不以为怎么奇怪，但听他哭得天愁地惨，心想：“黄老邪如此哭法，一定伤身。当年阮籍丧母，一哭呕血斗余，这黄老邪正有晋人遗风。只可惜我那铁筝在覆舟时失落去，不然弹将起来，助他哀哭之兴，此人纵情任性，多数会一发不可整顿，身受剧烈内伤，异日西岳二次论剑，倒又少了一个大敌。唉，良机坐失落，可惜啊，可惜！
”
黄药师哭了一阵，举起玉箫击打船舷，唱了起来，只听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哉？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妊而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落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啪的一声，玉箫折为两截。黄药师头也不回，走向船头。
灵智上人抢上前去，双手一拦，冷笑道：“你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地闹些什么？”完颜洪烈叫道：“上人，且莫……”一言未毕，只见黄药师右手伸出，又已捉住了灵智上人颈后的那块肥肉，转了半个圈子，将他头下脚上地倒转了过来，运劲向下掷去，扑的一声，他一个肥肥的光脑袋已插入船板之中，直没至肩。
原来灵智上人所练武功，颈后是马脚所在，他身形一动，欧阳锋、周伯通、黄药师等大高手立时瞧出，因此三人一脱手便都攻击他这弱点，都是一抓即中。
黄药师唱道：“矢志不移，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青影一晃，已自跃入来船，转舵扬帆去了。
众人正要相救灵智上人，看他死活如何，忽听得格的一声，船板掀开，舱底出来一个少年。他朱唇皓齿，面如冠玉，正是完颜洪烈的世子、原名完颜康的杨康。
他与穆念慈翻脸之后，只念着完颜洪烈“富贵不可限量”那句话，在准北和金国官府通上，不久就找到了父王，随同南下。郭靖、黄蓉上船时，他一眼瞥见，立即躲在舱底不敢出来，却在船板缝中偷看，把甲板上的动静都瞧了个清楚。众人饮酒谈笑之时，他怕欧阳锋与郭靖一起同来，难保没异心，并不赴席，在舱底窃听众人说话，直至黄药师走了，才知无碍，掀开船板出来。
灵智上人这一下给插得其实不轻，总算硬功了得，脑袋又生得坚实，船板被他秃顶钻了个窟窿，头上却无损伤，只感到一阵晕眩，定了定神，双手使劲，在船板上一按，身子已自跃起。众人见甲板上平白多了一个圆圆的窟窿，不禁相顾骇然，随即又感可笑，却又不便发笑，大家强行忍住，神采甚是尴尬。
完颜洪烈刚说得一句：“孩子，来见过欧阳师长西席。”杨康已向欧阳锋拜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四个头。他忽然行此大礼，众人无不诧异。
杨康在赵王府时，即已十分钦佩灵智上人之能，今日却见欧阳锋、周伯通、黄药师三人接连将他抓拿投掷，宛若戏弄婴儿。他想起在太湖归云庄遭擒受辱，在宝应刘氏宗祠中给郭、黄二人吓得闻风丧胆，皆因自己艺不如人，面前有这样一位高人，正可拜他为师，跟欧阳锋行了大礼后，对完颜洪烈道：“爹爹，孩儿想拜这位师长西席为师。”
完颜洪烈大喜，站起身来，向欧阳锋作了一揖，说道：“小儿生性爱武，只是未遇明师，若蒙师长西席不弃，肯见教导，小王父子同感大德。”别民气想，能做小王爷的师父，实是求之不得的事，岂知欧阳锋还了一揖，说道：“老朽门中向来有个规矩，本门武功只一脉单传，决无旁枝。老朽已传了舍侄，不能破例再收弟子，请王爷见谅。”
完颜洪烈见他不允，只索罢了，命人重整杯盘，杨康好生失落望。
欧阳锋笑道：“小王爷拜师是不敢当，但要老朽指示几样功夫，却是不难。咱们逐步儿地切磋吧。”杨康见过欧阳克的许多姬妾，知道她们都曾得欧阳克指示功夫，但因并非真正弟子，本事均极平常，听欧阳锋如此说，心中绝不起劲，口头只得称谢。殊不知欧阳锋的武功岂是他侄儿可比，能得他指示一二，亦大足以在武林中称雄逞威了。欧阳锋鉴貌辨色，知他并无向自己请教之意，也就不提。
酒席之间，提及黄药师的傲慢无礼，众人都赞灵智上人骗他得好。侯通海道：“这人的武功当真是高的，那臭小子原来是他的女儿，怪不得很有些鬼门道。”说着凝目瞧着灵智上人的秃顶，看了一会，侧过分来瞪视他背面的那块肥肉，弯过右手，捉住自己后颈，嘿嘿一笑，问道：“师哥，他们三人都是这么一抓，那是什么功夫？”沙通天斥道：“别胡说。”灵通上人再也忍耐不住，突伸左手，捉住了侯通海额头的三个赘瘤。侯通海痛得大叫，急忙缩身，溜到了桌底。众人哈哈大笑，同声出言相劝。
侯通海钻上来坐入椅中，向欧阳锋道：“欧阳老爷子，你武功高得很哪！
你教了我抓人后颈肥肉这手本事，成不成？”欧阳锋微笑不答。灵智上人横目而视。侯通海转头又问：“师哥，那黄药师又哭又叫地唱些什么？”沙通天瞪目不知所对，说道：“谁理会得他疯疯癫癫的胡叫。”
杨康道：“他唱的是三国时候曹子建所作的诗，那曹子建去世了女儿，作了两首哀辞。诗中说，有的人活到头发白，有的婴儿在娘肚子里没出世就短命了，上帝为什么这样不公正？只恨天高没有梯阶，满心悲恨却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诉。他末了说，我十分伤心，随着你来的日子也不远了。”众武师都赞：“小王爷是读书人，学问真好，咱们粗人哪里懂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