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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忧患
冯骥才1942.3~
整旧如初
一座古老建筑，年深日久，斑驳剥落，面孔不清，怎么办？古人的办法是推倒重修，或者添砖加瓦，换门换柱，壁画重绘，雕像重刻。这办法美其名曰"旧物重光"。实际上便是现在所说的：整旧如新。
说诚笃话，古人对待事物，多以实用为目的，短缺文化不雅观点。对付古迹，无论拆掉重修，还是涂抹一新，都是为了运用。完备不管个中历史文化的内涵。这种整旧如新的做法，由古至今，一贯延续到近代。呜呼，险些消耗了地面上统统可见的历史！
及至晚世，这不雅观点才有了变革。人们从中觉醒，开始认识到古迹的残损斑驳，正是度月经年、饱经风霜所致。这是一种历史的凭据，也像古迹本身一样不可复制，倘若将这斑驳的意味撤除，谁还能证明它是古迹？而且这斑驳含混中，还有一种悠远的风采。韶光愈长久，韵味愈醇厚，它还是种独特的审美内容。
这意见引出一种整修古迹的新标准和新原则，便是"整旧如旧"。
在古代，较早利用这一标准的是古画揭裱。但在修复古迹方面却是直到近代才开始觉悟和启用的。
整旧如旧是只加固古物的构造，使其稳定耐久，但对其古老面貌原封不动，乃至更加珍惜那些具有历史感的痕迹与细节。这样，不仅古迹得以保护，历史也受到尊重，被摆到神圣而不可陵犯的位置。
整旧如旧原则的提出，并得到公认，表明人类终于以文明的办法对待自己的文明创造。
然而，在意大利刚刚竣工不久的梵蒂冈西斯廷教堂壁画的整修工程，却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
画在小小的西斯廷教堂穹顶与墙壁上的壁画，是文艺复兴期间艺术大师米爽朗基罗的传世名作。它完成于迢遥的十六世纪初。五百年来，由于尘埃蒙蔽，烛烟熏染，再加上一次次整修时为了防止剥落而刷上去的亚麻油日久变黄，画面早已昏黯不清。长久以来人们对这悬在顶上的天国图画，一半依赖想象。
梵蒂冈博物馆早在六十年代就开始对壁画进行探测。技能职员将画面分成七千余块拍摄下来，采取高科技手段精密研究，再选择两千个部位做修复试验，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彻底弄清这全球有名的壁画最初的样子容貌，以及覆盖画面那些有害物质的成份，末了才确定了修复方案。由1982年至1994年，进行了历时十二年本世纪最浩大的古代艺术的修复工程。
当1994年5月8日修复工程杀青，西斯廷教堂举行盛大弥撒做为庆典。人们仰望修复后的穹顶壁画时，都确信这色彩光辉光耀、光芒四射的画面与当年米爽朗基罗完成它时全然一样！
这人间间对神学最动人的阐明，这彩色的天国故事，这形象的精神圣殿，重新抖擞出巨大的理性的传染力。特殊是人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米爽朗基罗出神入化的笔触，更为其冠绝古今的才华所倾倒。倘若不是这样的修复，谁能相信他所描述的亚当的那个著名的头颅，竟然如此轻描淡写，一挥而就？而《末日审判》中盖督感情沉郁的面颊，统共只用了三笔！
你会问，是谁复活了米爽朗基罗？
我想，只有用这一标准才能达到如此境界，那便是：整旧如初。
整旧如新是消灭历史；整旧如旧是保存历史；而整旧如初是回到历史原貌。这然而这最困难，一处古迹，历经千百年，谁知它最初的样子容貌？宛如从一张苍老的脸去找回它失落去的青春。但到历史原貌。。对付高科技时期已经不再是梦想了。
从最早的整旧如新，到后来的整旧如旧，直到当代的整旧如初，人类在如何对待自己的文明创造上，也在一步步提高。而整旧如新是忽略自己的历史文化，整旧如初才表现出人类对自己文明创造的无比自满和崇仰!
人类的生活不仅是现实和未来，还有过去。统统属于历史的事物，都是人类的成果、收成、见证和永恒的财富。历史是神圣的，由于人类能够创造未来，却无法变动历史；历史又是活着的，由于它既影响未来，又充足和丰富着我们的现在。那么，整旧如初作为一种崇高的追求，正是可以知足人们这种具有空想境界的文明自享。
伪文化之害
伪文化非今日之所为。中国文化悠久，伪文化自然一样源远流长。不过古代伪文化仅限于仿效字画器物，多数还是出自对古人的崇仰。爱崇过分，则马首是瞻，以酷肖古人为至高无上，伪作因之生也。不过这对付文化却无大侵害，乃至偶而还会有点益处。比如东晋顾恺之的传世之作，大多是宋人摹本，倘无这些伪品，今日如何知道晋代绘画"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样子？
现代的伪文化性子就变了。它并非仿古，而是仿造。仿造不必像仿古那样追求古人的神髓，只要样子容貌差不多，大批制造就行。比如，洛阳的唐三彩到处不愁买不到，尤其从白马寺到洛阳的路上，触目皆是，堆积如山，极是壮不雅观。这并非旅游纪念品，而是照原样复制的廉价工艺品。细看之下，形神俱丧，粗糙不堪。由于生产者争夺市场，盲目投产，供大于求，带来了一片滞销景象。古文化在假造中贬了值。
在世界各地唐人街上，情形就更可怜了。险些所有的工艺品店都是这种中国文化低档的仿制品。价格卑下，又毫无艺术可言。洋人们大多没来过中国，如果对他们说，这是中国国宝的复制品，则必是把中华文化自我轻贱了。
仿古是爱崇古人，仿造是轻贱古人。
进而言，伪文化在当今中国，可谓铺天盖地，波澜壮阔。险些每一种具有魅力的文化，都必有浩浩荡荡却毫无魅力的伪文化；乃至每一部古典文学名著，都蜕变出一座荒诞可笑的娱乐场，如"西游记宫"、"封神榜宫"、"水浒宫"等等。小到各种工艺名品，大到亭台楼阁、城池要塞，直至开封的那条仿造古代的大街。
在街上踱步，两旁的房宇店铺，全都像影城那样散发着虚假的气息。没有特定的年代特色，没有细节的讲究，没有历史知识性的精心设计，更谈不上历史感和历史的美感。无疑，历史在这里不是被高度严格化，被追求，被敬仰，而只是一种赢利的由头。
在这座饱经风霜的十朝都会的中央，建造出如此一条布景似的街道，给人什么感想熏染？对付背靠着五千年残酷的中华文化的中国人来说，是一种自满还是自悲？
从历史的演化看，中国文化早在汉唐时期，已臻博大精湛。单是一个"精"字，就表示了中华文化的高超与神圣。由是而下，代代继承，直到清朝的前三代。但此后却忽然疾转直下，走向粗鄙。不仅制作简陋，设计也缺少想象与创意。有人以为，这紧张由于清代中期往后，外侮日亟，国力低落，民族的精神颓败之故。我想，还有一个缘故原由，便是此时各地新兴的城市崛起，机器生产涌现，市场经济勃兴，都匆匆使了工艺操作与制作程序的简便化，以求快捷地获利。文化便走向粗简。粗简向前一步便是粗鄙。
目前，中国市场经济再度发达，文化是否又面临一次粗鄙化 ?
若说当今伪文化泛滥的原故，一方面是普遍的文化本色低所致，而诱发这低本色猖獗产生发火的却是直接的金钱效应。
假造假烟假酒假药假名牌产品要受法律惩罚，为什么伪文化却通畅无阻？这由于人们并没有看到伪文化之害。
博大精湛的中华文化正在被改造得浅近粗陋。
然而，这文化的粗鄙化带来的更深、更长远的危害，不仅仅在文化本身，还将败坏我们的国民精神。即精神走向浅尝辄止、粗糙浮泛、不求精湛和甘居掉队。伪文化将进一步致使民族低本色化。
文明追求精细，野蛮任其粗鄙。伪文化造成低本色，低本色制造伪文化，若要冲破这恶性循环的怪圈，该当从哪一环开始？
文化收藏
收藏终于成为中国人的一大嗜好。一方面表示手头宽裕起来，一方面征兆着传统文化的回归。合营这收藏，便是古物市场的兴盛，大小城市都涌现了这种自发性的市场，并早就从港客洋人转向大陆民众；再有便是拍卖市场的火爆，巨额巨价，惊世骇世，一时连各种传授古物知识的书本和图典也成了脱销书，可谓声势赫赫！
中国过去的收藏，一是官方（封建时期的宫廷），二是富人，一样平常百姓哪肯沾此雅好？当今这样广泛的收藏热，究竟是大好事，至少可以影响得那些老婆婆们丢弃一个罐子时，总会想一想是不是扔了一件瑰宝？这一来，文化便升了值。
在古物市场上，文物、古玩和古董是三个不同观点。日本人将古物统称"骨董"。但在中国民气里却是不同层次。文物是指那种堪称某一时期范例、珍罕罕有的古物；古玩不一定是某一时期的代表，却必须是艺术精美、制作博识、材料贵重的古物；而古董则泛指统统旧时器物。今日的古物市场上，大量存在的便是这类古董。
一样平常说来，过去宫廷与富人的收藏，紧张是珍罕与贵重的古玩，很少看重材料低廉的当年器物。然而，正是这一样平常古董中，蕴含着丰富的生活文化的内容。曾经那些衣食住行的各种用具，那种形制、那种图案、那种工艺，常常带着某一地域的特异风习和分外审美。它是一种过往生活的凭据，有着历史、地理、民俗、宗教、人文等广泛又详细的文化内含，这就具备了很高的收藏代价。也便是文化收藏。
但是，过去的收藏，短缺文化眼力，多从古物财富代价着眼，不看重文化代价，收藏的范围便十分狭窄。总是金银珠宝，钟鼎彝器，官窑名瓷，牙玉雕刻，以及名人字画。但仅仅这些收藏，不敷以表现中华历史的丰硕、文化的辉煌和生活的辽阔。这是我们收藏史的一个重大缺憾。说到底，还是个收藏不雅观的问题；便是把古物当做变相的黄金，当做保值乃至可望升值的财富。这不雅观点还一贯影响到当今的拍卖场。一扇古朴而新奇的门窗，一块年代久远的年画版子，一把当年大锁或一个拉洋片的匣子，决不会在拍卖场涌现。由于它们没有价格，没有财富代价。
由于这种不雅观念的影响，大量的文化藏品一贯被排斥在收藏之外。
收藏不雅观是种代价不雅观。我们该当改变传统的财富代价不雅观，提倡文化代价不雅观，使古物收藏在保存文化和表示文化方面发挥浸染。
近年来，由于在文化意识上的普遍觉醒，人们开始把目光移到文化藏品上。由于文化收藏一贯空缺，便到处存在着丰富的藏品资源等待开拓。如今，已有一些民间的专门的文化性的收藏馆建立起来，还有许多个人的文化收藏通过展览向众人展示。文化收藏一如春草，萌发正劲，令人生喜。
然而，它又有难度。首先是它不像古玩字画那样，有市场价格，可以流利，还有大家公认的客不雅观的鉴别标准。文化藏品却买易卖难，全是个人所好，就得靠自己去认识它的代价。古物的代价，是一种无形的存在。尤其文化代价，更要凭着收藏者的眼力与品味；还要具备远比鉴赏古玩字画还生僻和广阔的学识。在别人眼里是一件废物，在你眼中却是历史遗落的一个弥足宝贵的细节，看起来，这真有点像考古创造。
收藏者的快乐，第一，便是创造，即不是去拣别人创造过的，而是凭着自己的目光与学识去创造；第二，便是享受，那便是从中重温历史，认识先人，欣赏它内在的文化的美与精神。这之中，还有一份任务，便是：
把古人的创造留给后人。
编辑：乐在个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