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死活茫茫

那日郭襄见金轮法王猛下毒手,打去世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二人,心中伤痛,自知难脱他的魔掌,昂首说道:“你快打去世我啊,还等甚么?”金轮法王笑道:“要打去世你这娃娃还不随意马虎?本日杀了两旁个人已经够了。
过几天拣个好日子,再拿你开刀,快乖乖跟我走罢。
”郭襄心想这时与他相抗,徒然自取其辱,只有且跟他去,俟机再谋脱身,于是向他扁扁嘴,做个鬼脸,伸伸舌头,上马缓缓而行。
  法王心中大乐,暗想:“皇上与四大王千方百计要取郭靖性命,始终未能如愿。
  今日擒获了郭靖的爱女,以此挟制,不怕他不俯首听命。
比之一剑将他刺去世犹胜一筹。
便算那郭靖当真倔强不服,我们在城下逐步折磨这个姑娘,教贰肉痛如割,神不守舍,那时大军一鼓攻城,焉能不胜?”  行到天色晚了,胡乱在道旁找一家人家歇宿。
屋中住户早已逃光,空空荡荡,唯余四壁。
法王取出干粮,分些与郭襄吃了,命她在厢房安睡,自己盘腿坐在堂上用功。

  郭襄翻来覆去,怎睡得着?挨到半夜,悄悄到堂前张望,只见法王靠在墙壁上,鼻息沉酣,已然睡去。
郭襄大喜,悄悄越窗而出,将包袱布撕成四块,缚在漏洞之上,然后牵了马缰,放轻脚步,一步步走去,直到离屋年夜约半里,转头不见法王追来,这才上马奔跑。
她想法王醒来发觉自己逃走,料定必回襄阳,自会向南追去,我偏偏朝西北奔跑。
一口气驰了小半个时辰,坐骑脚力不济,这才按辔缓行,一起上时时转头而望,始终不见法王追到,到天色大明时,算来已驰出五六十里,心中大为宽慰。
  这时已走上了一条山边小径,逐渐上岭,越走越高,转过一个山坳,忽听得前面鼾声如雷,一人撑开伯仲,横卧当路。
一看之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险些儿从马背摔将下来,原来当道而卧之人秃顶黄袍,正是金轮法王,也不知如何竟抢在前面。
郭襄拨转马头,疾下山坡,回顾望时,见法王兀自高卧,并不起身追赶。
  这一次他不再循路而行,向着东南方落荒而逃。
奔了一顿饭时分,只见前面大树上一人双足钩住树干,倒吊着身子,向她嘻嘻直笑,却不是法王是谁?郭襄不惊反怒,喝道:“你要拦阻,好好拦阻便了,如何这般不三不四,戏耍姑娘?”纵马向前疾冲,奔到近处,提起马鞭,刷的一鞭向他脸上击去。
  只见他更不闪避,马鞭挥去,鞭梢击在脸上,却没听到丝毫声响,便在此时,她的已奔跑而过。
郭襄右手一拉,要将马鞭带转,突觉一股大力传上右臂,身不由主的离了马鞍,飞上半空。
原来法王见马鞭击到,张嘴咬住了鞭梢,身子倒挂在树干之上,便犹如打秋千一荡,竟将郭襄拉了起来。
  郭襄身在空中,却不慌乱,见法王弯腰缩身,又要将自己荡回,当即撒手松鞭,乘势直坠,摔将下来。
法王倒是一惊,恐怕她摔跌受伤,忙仰身伸手来接,叫道:  “小心了!
”郭襄大叫:“啊哟!
”跌到离法王双手半尺之处,溘然双掌齐出,砰砰两声,击在他的胸口。
这一下变招奇速,饶是法王武功高强,人又机警,竟然没能避开,只见他手脚乱舞,掉在地下,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没料到一击成功,不由得大喜过望,拾起地下一块大石,便要往他秃顶上砸落,但她生平从未杀过人,虽深恨此人害了自己两个朋友,待要下手,究竟有所不忍。
呆了一呆,放下大石,伸手点了他颈中“天鼎穴”、背上“身柱穴”、胸口“神封穴”、臂上“清冷渊”、腿上“风市穴”,一口气手一直点,竟点了他身上一十三处大穴,但兀自不放心,又摔过四块几十斤重的巨岩,压在他身上。
说道:  “恶人啊恶人,姑娘本日不杀你,你往后可要知道好歹,不能再害人了罢!
”说着上了马背。
  金轮法王双目骨溜溜的望着她,笑道:“小姑娘良心倒好,老衲人很喜好你啊!
”  只见四块巨石溘然之间从他身上弹了起来,砰嘭、砰嘭几声,都摔了开去,他随着一跃而起,也不知如何,身上被点的一十三处大穴一时尽解。
郭襄只惊得木鸡之呆,说不出话来。
  原来法王虽中了她的双掌,但这两掌管如何能震他下树?又如何能伤得他不能动弹?他却假装受伤,要瞧瞧郭襄如何动手,待瞥见她收石不砸,暗想:“这个小妮子聪明伶俐,心地又好,有我二徒之长,却无二徒之短。
”不由得起了要收她为徒之心。
”  他平生收了三个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资质极佳,法王本欲传以衣钵,可是不幸早亡;二弟子达尔巴诚朴谨厚,徒具神力,不能领会博识秘奥的内功;三弟子霍都王子则是个天性凉薄之人,危难中叛师而别,无情无意。
法王自思年事已高,空具一身神技,却苦无传人,百年之后,这绝世武功岂非就此埋没无闻?每当念及,常致郁郁。
这时见郭襄资质之佳,可说是平生罕见,虽说是仇敌之女,但她年纪尚幼,何难改变?心想只要传以绝技,时日一久,她自会逐渐淡忘昔日之事。
何况自己与她父母只是两国相争,这才敌对,又不是有甚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怨。
武林中人,对收徒传法之事瞧得綦重,出家人没有子女,一身本事全靠弟子传宗接代,衣钵的授受更是头等大事。
法王既动此念,便将攻打襄阳、胁迫郭靖的动机放到了脑后。
  郭襄见他眼珠迁徙改变,沉吟不语,当即跃下马来,说道:“老衲人的本领真是不小,就可惜不做好事。
”法王笑道:“你既倾慕我的本领,只须拜我为师,我便将这一身功夫,倾囊传你。
”郭襄啐道:“呸!
我学和尚的功夫有甚么用?我又不想做尼姑。
”法王笑道:“难道学了我的功夫,便须做尼姑不成?你点我的穴道,我能自解;你用大石压在我身上,石头自己会跳起来;你骑了马奔跑,我能在你前面睡觉,这些功夫难道不好玩么?”  郭襄心想这些功夫当真好玩,但这老衲人是恶人,怎能拜他为师,再者自己急于找杨过,没功夫跟他瞎缠,摇头说道:“你本领再高,我也不能拜恶人为师。
”  法王道:“你怎知道我是恶人?”郭襄道:“你一脱手便打去世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两个,他们跟你无怨无仇,如何便下这毒手?”法王笑道:“我是帮找坐骑啊,是他两个先动手的,你没瞧见吗?倘若我的本领差些,早就先给他们害去世了。
做和尚的慈悲为怀,若是迫不得已,决不侵害人命。
”  郭襄哼了一声,不信他的话,说道:“你到底怎么样?倘若你真是年夜大好人,怎地又不让我走?”法王道:“我怎地不让你走了?你骑马赶路,要东便东,要西便西,我只是在路上睡觉,伸手拦阻过你没有?”郭襄道:“既是如此,你让我找杨大哥去,别跟我罗唣。
”  法王摇头道:“那可不成,你须得拜我为师,跟我学二十年身手,那时候你要找谁,便去找谁。
”郭襄恼道:“你这和尚好不讲理,我不爱拜师,你勉强我干么?”  法王说道:“你这小娃娃才不讲理,像我这样的明师,普天下却那里找去?旁人便是向我磕三百个响头,苦苦哀求十年八年,我也不能收他为徒。
今日你得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居然自不惜福,岂非奇了?”  郭襄伸手刮脸,说道:“好羞,好羞!
你是甚么明师了?你不过赛过我一个十多岁的女娃子,那有甚么希奇?你胜得过我爹爹妈妈么?胜得过我外公黄老岛主么?  别说这些人,单就我大哥哥杨过,你就打他不赢。
”法王冲口而出:“谁说的?谁说我打不赢杨过这小子?”  郭襄道:“天下的英雄豪杰,谁都这般说。
前几日襄阳城中英雄大宴,个个都说世上便有三个金轮法王一齐动手,加起来三头六臂,也打不过一位独臂的神雕大侠杨过!
”  她这番话实在乃是随口编造,只不过意欲气气法王,别说英雄大宴中切磋的是如何守襄阳、抗蒙古,便是有人论到法王和杨过的武功利害,郭襄未曾与会,也不会听到。
岂知言者无心,听者故意,这话恰好刺中了法王的痛处。
他十余年前果曾败在杨过部下,只道天下英雄确因此此为话柄,熬不住怒火如焚,喝道:“杨过这小子若是在此,教他尝尝我‘龙象般若功’的厉害,要他吃饱了苦头,才知当世究竟是他杨过了得,还是我金轮法王高明。
”  郭襄心念一动,道:“你明知我大哥哥不在这儿,自可胡吹大气。
你有胆子去找他较劲一下么?你的‘猪蛇不若功’……”法王道:“是龙象般若功!
”郭襄道:  “你胜得过他,才是龙象,如果不堪一击,究竟连小蛇臭猪也不若了!
你如胜得过他,我自会求着来拜你为师,只是料得你也不敢前去找他,因此说了也是徒然。
我瞧啊,只要你一见杨过的影子,吓得连逃走也来不及啦。
”  法王岂不知郭襄在使激将之计,但他生平自视极高,偏生曾败于杨过部下,此番将“龙象般若功”练到了第十层,原是要找杨过一报昔年大败之辱,大声道:  “我说知道杨过在甚么地方,那是骗你的,就可惜不知这小子躲到了何处,否则我不找上门去,打得他磕头求饶才怪。
”  郭襄哈哈大笑,拍手唱道:“和尚和尚爱吹牛,自夸天下无敌手,看见杨过东边来,脚底加油朝西走。
”法王呸了一声,横目而视。
  郭襄道:“我虽不知杨过此时身在何方,但再过一个月,他定要到一个处所,我却知道。
”法王说道:“到甚么地方?”郭襄道:“跟你说了有甚么用?你又不敢去见他,徒然吓得你失魂落魄。
”法王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喝道:“你说,你说!
”  郭襄道:“他要到绝情谷去,要在断肠崖下和他妻子小龙女相会。
一个杨过已叫你心惊肉跳,再加上一个小龙女,嘿嘿,老衲人啊,你又何苦到断肠崖前去送死?就算他们夫妻重会,不想杀人,你大败亏输之后,也难免伤心断肠了。
”  十余年来,金轮法王苦练“龙象般若功”之时,心中便以杨过与小龙女联手齐上的“玉女本心剑法”为敌手,倘若他无把握能以一敌二,胜得这夫妇二人,此番也不敢贸然便来中原,这时听说郭襄如此说,更是触动了贰心头之忌,怒极反笑,说道:“咱们这就上绝情谷去!
待我打败了杨过和小龙女二人,那时却又如何?”  郭襄道:“如果你真有这等高强的武功,我还不赶着拜你为师么?那才是求之不得呢。
只可惜那绝情谷地处幽僻,不易找到它的所在。
”法王笑道:“恰好我便去过,那倒不用发愁。
既然现下为时尚早,你且跟我到蒙古营中,待我收拾了几件事,再同到绝情谷去便了。
”  郭襄见他肯到绝情谷去找杨过比武,心怀大宽,暗道:“我只愁你不肯去,既给我说动了,还怕甚么?你这恶和尚这会儿狠天狠地,待你见了大哥哥,那时才有得你受的了。
”当下便随他赴蒙古军中。
  法王一意要郭襄承受自己的衣钵,心想只有收服她的心,日后才能成为本门的高弟,因此一起上对她极是慈和。
武林中明师固是难求,但良材美质的弟子也同样的不易碰着,徒须择师,师亦择徒。
法王与郭襄一起上谈谈说说,以为她聪明过人,悟性特强,不由得暗暗欣喜。
有时郭襄伤心长须鬼和大头鬼惨去世,怪责法王下手狠辣,法王也不以忤,反觉她是脾气中人,不似霍都王子天性凉薄。
  法王携郭襄去的蒙古军营,是皇弟忽必烈统率的南大营,而杨过前去探求的,却是蒙哥大汗驻跸所在的北大营,只因两个蒙古使者随口闲谈,柯镇恶没听得仔细,累得杨过空找了数日。
其后杨过动身赴绝情谷时,法王和郭襄不久也即起行,三人相距不过百余里而已。
  郭靖与黄蓉自幼女出走,早晚挂怀。
其后派出去四处打探的丐帮弟子逐一回报,均说不知音讯。
又过十余日,溘然程英和陆无双到了襄阳,传来柯镇恶的讯息,说道郭襄已被掳进了蒙古军中。
郭靖、黄蓉大惊。
当晚黄蓉便和程英两人暗入蒙古军营,四下查访,也如杨过一样平常,探不到丝毫端倪。
第三晚更和蒙古众武士斗了一场,四十余名武士将黄蓉和程英团团围住,总算黄、程两人武功了得,黄蓉又连使诡计。
  这才闯出敌营,逃回襄阳。
  黄蓉心下计议,瞧情势女儿并非在蒙古营中,但迄今得不到半点音讯,决非好兆,眼见蒙古大军并无即行南攻的迹象,与郭靖切磋了,自行出城寻访。
她随身带同一双白雕,若有紧急事,便可令双雕通报信息。
程英、陆无双姊妹坚要陪她同去。
  三人绕过蒙古大军,向西北而行。
黄蓉心想:“襄儿此去,是要劝杨过不可自寻短见,上次她在潼关、见陵渡邻近与他相遇,这番看来又会重赴旧地,在风陵渡或可访到多少踪迹。
”  三人离襄阳时方当隆冬,沿路缓缓而行,寻消问息,到得风陵渡时已是仲春下旬,冰消雪融。
黄蓉等三人在渡口问了半日,撑船的、开店的、赶车的、行脚的,都说没见到这么一个小姑娘。
  程英抚慰道:“师姊,你也不须烦恼。
襄儿出生第一天,便给金轮法王和李莫愁这两个大魔头抢去。
常言道大难不去世,必有后福。
那时如此凶险,尚且无恙,何况今日?”黄蓉叹了一口气,并不言语。
三人离了渡口,再往郊野闲走。
  这一日子艳阳和暖,熏风薰人,树头早花新着,春意渐浓。
程英指着一株桃花,对黄蓉道:“师姊,北国春迟,这里桃花甫开,桃花岛上的那些桃树却已结实了罢!
”  她一壁说,一壁折了一枝桃花,拿着把玩,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
”黄蓉见她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像她这些年来喷鼻香闺寂寞,自是相思难遣,不禁暗暗为她难过。
  便有此时,只听得嗡嗡声响,一只大蜜蜂飞了过来,绕着程英手中那枝桃花不断打转,接着便停在一朵花上,采纳花蜜。
黄蓉见这只蜜蜂身作灰白,躯体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余,心念一动,说道:“这彷佛是小龙女所养的玉蜂,怎地在此涌现?”  陆无双说道:“不错,咱们便随着这蜜蜂,瞧它飞向何处?”  这蜜蜂采了一会花蜜,飞离花枝,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向西北方飞去。
黄蓉等三人忙展开轻身功夫,跟随在后。
那蜜蜂翱翔一会,遇有花树,又勾留一会,如此飞飞停停,双多了两只蜜蜂。
三个人追到傍晚,到了一处山谷,只见嫣红姹紫,满山锦绣,山坡下一列挂着七八个木制的蜂巢。
那三只大蜜蜂振翅飞去,投入蜂巢。
  另一边山坡上盖着三间茅屋,屋前有两头小狐,转着骨溜溜的小眼向黄蓉等而望。
忽听呀的一声,中间茅屋的柴扉推开,出来一人,苍髯童颜,正是老顽童周伯通
黄蓉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啦?”  周伯通见是黄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几步,溘然满面通红,转身回转茅屋,“啪”的一声,关上了柴扉。
黄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门,叫道:“老顽童,老顽童,怎地见了远客,反躲将起来?”砰砰砰拍了几声。
周伯通在门内叫道:“不开,不开!
去世也不开!
”黄蓉笑道:“你不开门,我一把火将你的狗窝烧成了灰。
”  忽听得左首茅屋柴扉打开,一人笑道:“荒山来临贵客,老衲人恭迎。
”黄蓉转头过来,只见一灯大师笑咪咪的站在门口合十见礼。
黄蓉上前拜见,笑道:“原来大师和老顽童做了邻居,真是想不到。
老顽童不知何故,溘然拒客,闭门不纳?”  一灯呵呵大笑,道:“且莫理他!
三位请进,待老僧奉茶。
”  三人进了茅屋,一灯奉上清茶,黄蓉问起别来起居。
一灯道:“郭夫人,你猜上一猜,那右首茅屋中的是谁?”黄蓉想起周伯通忽地酡颜关门的怪态,心念一转,已知其理,笑道:“晓寒深处,春波碧草,相对浴红衣。
好啊,好啊!
”“晓寒深处”如斯,正是刘贵妃瑛姑昔年所作的【四张机】词。
  一灯大师此时心澄如水,坐照禅机,对昔年的痴情余恨,早置一笑。
当下鼓掌笑道:“郭夫人神机妙算,万事不出你之所料。
”走到门口叫道:“瑛姑,瑛姑,过来见见昔日的小友。
”过不多时,瑛姑托着一只木盘过来飨客,盘中装着松子、青果、蜜饯之类。
黄蓉等拜见了,五人谈笑甚欢。
  一灯、周伯通、瑛姑数十年前恩怨牵缠,仇恨难解,但时日既久,三人年纪均老,修为又进,同在这万花谷中隐居,养蜂种菜,种花灌田,那里还将昔日的尴尬事放在心头?但周伯通蓦是见到黄蓉,不自禁的深感难以为情,因之闭门躲了起来,他虽在自己房中,却竖起了耳朵,谛听五人发言。
只听黄蓉说着襄阳英雄大会上诸多热闹情事,待说到揭破霍都王子假装何我的紧急关头,她却把言语岔到了别处,再也忍耐不住,推门而出,到了一灯房中。
问道:“那霍都后来若何啊?给他逃走了没有?”  当晚黄蓉等三人都在瑛姑的茅屋歇宿。
翌晨黄蓉起身,走出屋外,只见周伯通手掌托着一只玉蜂,手舞足蹈,得意非凡。
黄蓉笑道:“老顽童,甚么事啊,这般欢畅?”周伯通笑道:“小黄蓉,我的本领越来越是高强,你佩服不佩服?”  黄蓉素知他平生但有两好,一是玩闹,一是武学,这十余年来隐居荒谷,潜心练武,想来又有甚么“分心二用,双手互搏”之类古怪高明的武功创了出来,倒也颇想见识见识,说道:“老顽童的武功,我打小时候起便佩服的五体投地,那还用问?这几年来,又想出了甚么奇妙的功夫?”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
近年来最好的武功,是杨过那小娃娃所创的‘黯然销魂掌’,老顽童自愧不如。
武学一道,且莫提起!
”  黄蓉心中暗暗称奇:“杨过这孩子当真了不起,小则小郭襄,老则老顽童,大家都对他倾倒,不知那‘黯然销魂掌’又是甚么门道?”问道:“那你越来越高强的,是甚么本事啊?”  周伯通手掌高举,托住那只玉蜂,洋洋得意,说道:“那是我养蜂的本事。
”  黄蓉撇嘴道:“这玉蜂是小龙女送给你的,有甚么希奇了?”周伯通道:“这个你就不懂了。
小龙女送给我的玉蜂,固是极宝贵的品种,但老顽童亲加培养,更养出了一批天下无双、人间罕觏的异种,巧夺天工,造化之奇,也无如此奇法。
小龙女如何能及呀?”  黄蓉哈哈大笑,说道:“老顽童越老越不要脸,这一场法螺吹得呜都都的响,你这张厚脸皮,当真是天下无双、人间罕觏的异种,巧夺天工,奇于造化。
”周伯通也不生气,笑哈哈的道:“小黄蓉,我且问你。
人是万物之灵,身上有刺花刺字,或刺盘龙虎豹,或书‘天下太平’。
但除了人之外,禽兽虫蚁身上可有刺字的?”

神雕侠侣正版小说_神雕侠侣第三十八回 逝世活茫茫金庸 会议纪要范文

黄蓉道:“虎有黄斑、豹有金钱,至于蝴蝶毒蛇,身上花纹更奇于刺花十倍。
”周伯通道:“但你见过虫蚁身上有字的没有?”黄蓉道:“你说是天生的么?那倒没见过。
”周伯通道:“好罢,念儿给你开一开眼界。
”说着将左掌伸到黄蓉面前。
  只见他掌管中托着的那只巨蜂的双翅之上果真刺得有字,黄蓉凝目看去,见玉蜂右翅上有“情谷底”三字,左翅上有“我在绝”三字,每个字细如米粒,但笔划清楚,显是用极细的针刺成。
黄蓉大奇,口中喃喃念道:“情谷底,我在绝。
情谷底,我在绝。
”心想:“这六个字决非天生,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按着老顽童的性儿,决不会做这般水磨功夫。
”一转念间,笑道:“那又是甚么天下无双、人间罕觏?你磨着瑛姑,要她用绣花针刺上这六个字,难道还瞒得过我么?”  周伯通一听,立地涨红了脸,说道:“你这就问瑛姑去,看是不是她刺的字?”  黄蓉笑道:“那她还不会给你圆谎么?你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她也会说:‘不错,太阳自然从西边出来,谁说从东边出来啊?’”  周伯通一张脸更加红了,那是三分含羞,三分尴尬,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气恼。
  你放了掌管中玉蜂,一把捉住黄蓉的手,道:“来来来,我教你亲眼瞧瞧。
”拉着她走到山坡边一个蜂巢阁下。
这蜂巢孤零零的竖在一旁,与别的的蜂巢不在一起。
  周伯通手一扬,捉了两只玉蜂,说道:“请看!
”  黄蓉凝目看去,只见那两只玉蜂双翅上也都有字,那六个字也是千篇一律,右翅是“情谷底”,左翅是“我在绝”。
黄蓉大奇,暗想:“造物虽奇,也决造不出这样一批蜜蜂来之理。
个中必有缘故。
”说道:“老顽童,你再捉几只来瞧瞧。
”  周伯通又捉了四只,个中两只翅上无字,其余两只双翅都是刺着这六个字。
他见黄蓉低头沉吟,显已服输,不敢再说是瑛姑所为,笑道:“你还有何话说?今日可服了老顽童罢?”  黄蓉不答,只是轻轻念着:“情谷底,我在绝。
情谷底,我在绝。
”她念了几遍,随即憬悟:“啊!
那是‘我在绝情谷底’。
是谁在绝情谷底啊?难道是襄儿?”  心中怦怦乱跳,侧头向周伯通道:“老顽童,这窝玉蜂不是你自己所养,是表面飞来的。
”  周伯通脸上一红,道:“咦,那可真奇了。
你怎知道?”黄蓉道:“我怎么不知?这窝蜜蜂飞到这里,有几天啦?”周伯通道:“这些玉蜂飞来这里有好几年了,只是初时我没察觉翅上生得有字,直到几个月前,这才偶尔见到。
”黄蓉沉吟道:  “当真有好几年了?”周伯通道:“是啊,难道连这个也用得着骗你?”  黄蓉沉吟半晌,回到茅屋,和一灯大师、程英、陆无双等切磋,都觉绝情谷底必有蹊跷。
黄蓉牵挂女儿,当下便要和程陆姊妹同去一探。
一灯大师道:“旁边无事,咱们便同去走走。
那日令爱来此,这小姑娘年夜方豪迈,老僧很喜好她。
”黄蓉当即拜谢,心中即平添一层隐忧,心道:“一灯大师定是料想襄儿遭逢危难,否则他何必舍却幽居清修之乐,一同赶去?”周伯通有热闹可赶,如何肯留?坚要和瑛姑随众同行。
黄蓉见平添了三位高手合作,宽心不少,心想凭着自己这一行六人,不论斗智斗力,只怕当世再无敌手,襄儿便是落入奸人之手,也必能救出。
于是六人双雕,结伴西行。
  杨过于三月初二抵达绝情谷,比之十六年前小龙女的约期还早了五天。
此时绝情谷中人烟绝迹,当日公孙止夫妇,众绿衣子弟所建的广厦华居早已毁败不堪。
杨过自于十六年前离绝情谷后,每隔数年,必来谷中居住数日,心中存了万一之想,说不定南海神尼大发慈悲,溘然提早容许小龙女北归。
虽每次均是徒然苦候,废然而去,但每次一来,总是与约在即了几年。
  此刻再临旧地,但见荆莽森森,空山寂寂,仍是毫无曾经有人到过的迹象,当下奔到断肠崖前,走过石壁,抚着石壁上小龙用剑尖划下的字迹,手指嵌入每个字的笔划之中,一笔一划的将石缝中的青苔揩去,那两行大字小字显了出来。
他轻轻的念道:“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惜万千,务求相聚。
”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动。
  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看见着那两行字发呆,当晚绳索双树而睡。
越日在谷中到处闲游,见昔年自己与程英、陆无双铲灭的情花花树已不再重生,他戏称之为“龙女花”的红花却开得云霞残酷,如火如锦,于是摘了一大束龙女花,堆在断崖的那一行字前。
  这般苦苦期待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他已两日两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这日,更是不离断肠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当风动树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跃起来四下里征采不雅观望,却那里有小龙妇的影踪?  自从听了黄药师那几句话后,他早知“大智岛南海神尼”如斯,乃是黄蓉捏造出来的鬼话,但崖上字迹确是小龙女所刻,却半点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终来相会。
眼见太阳缓缓落山,杨过的心也是随着太阳不断的向下低沉。
当太阳的一半被山头遮没时,他大叫一声,急奔上峰。
身在高处,只见太阳的圆脸重又完全,心中略略一宽,只要太阳不落山,三月初七这一日就算没过完。
  可是虽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阳终极还是落入了地下。
悄立山巅,四顾苍茫,但觉寒气侵体,暮色逼人而来,站了一个多时辰,竟是一动也不动。
再过多时,半轮玉轮逐步移到中天,不但这一天已经由去,连这一夜也快过去了。
  小龙女始终没有来。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顶呆立了一夜,直到红日东升,四下里小鸟啾鸣,花喷鼻香浮动,春意正浓,贰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傻子!
  她早去世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去世了。
她自知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图了自尽,却骗你等她十六年。
傻子,她待你如此交谊深重,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  他犹如行尸走肉般踉跄下山,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竟然白了一片。
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便白,更因内功精纯。
虽然一处艰巨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尘土,险些不识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额角鬓际拔下三根头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白的。
  顷刻之间,心中想起几句词来:“十年死活两茫茫,不斟酌,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悲惨。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这是苏东坡悼亡之词。
杨过生平潜心武学,读书不多,数处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尔见到题着这首词,但觉情深意真,随口念了几遍,这时忆及,已不记得是谁所作。
心想:“他是十年死活两茫茫,我和龙儿已相隔一十六年了。
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埋骨之所,而我却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
”接着又想到这词的下半阕,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境:“夜来幽梦忽回籍,小轩窗,正装扮;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想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不由得心中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
”  猛地里一跃而起,奔到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所刻下的那几行字,大声叫道:  “‘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落信约!
’小龙女啊小龙女!
是你亲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取信约?”他一啸之威,震狮倒虎,这几句话发自肺腑,只震得山谷皆鸣,但听得群山相应,东南西北,四周山峰都传来:“怎地你不取信约?怎地你不取信约?不取信约……不取信约……”  他自来生性激烈,此时万念俱灰,心想:“龙儿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这十六年实在无谓之至。
”望着断肠崖前那个深谷,只见谷口烟雾环抱,他每次来此,从没见到过云雾下的谷底,此时仍是如此。
仰开始来,纵声长啸,只吹得断肠崖上数百朵干瘪了的龙女花飞舞乱转,轻轻说道:“当年你溘然失落踪,石沉年夜海,我寻遍山前山后,找不到你,那时定是跃入了这万丈深谷之中,这十六年中,难道你不怕寂寞吗?”  泪眼模糊,面前彷佛幻出了小龙女白衣飘飘的影子,又模糊彷佛听到小龙女在谷底叫道:“杨郎,杨郎,你别伤心,别伤心!
”杨过双足一登,身子飞起,跃入了深谷之中……  郭襄随着金轮法王,同到绝情谷来。
法王狠辣之时毒逾蛇蝎,但他既存收郭襄作衣钵传人,沿途对她问暖嘘寒,呵护备至,就当她是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平常。
郭襄恨他掌毙长须鬼和大头鬼,神采间始终是冷冷的。
法王生平受人崇仰奉承,在西藏时俨若帝王之尊,便是大蒙古的四王子忽必烈,对他也是礼敬有加。
但小郭襄一起上对他冷言冷语,不是说他武功不如杨过,便是责他胡乱杀人,竟将这个威震他乡的大蒙古第一国师弄得哭笑不得。
  这一日两人走到绝情谷,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怎地你不取信约?”声音充满着悲愤、绝望、痛楚之情。
  郭襄听来,彷佛四周每座山峰都在凄声叫喊:“你不取信约,你不取信约!
”  她吃了一惊,叫道:“是大哥哥,咱们快去!
”说着抢步奔进谷中。
金轮法王大敌当前,精神一振,从背上包袱中取出金银铜铁铅五轮拿在手里。
这时他虽已将“龙象般若功”练到第十层,但想这十六年中,杨过和小龙女也决不会摧残浪费蹂躏光阴,搁下了功夫,因此丝毫不敢轻忽。
  郭襄循声急奔,少焉间已至断肠崖前,只见杨过站在崖上数十朵大红花在他身旁环抱飞舞。
她见那峭壁生得凶险,自己功夫低浅,不敢飞身过去,叫道:“大哥哥,我来啦!
”但杨过凝思悲苦,竟是没有听见,郭襄遥遥看见他举止有异,叫道:  “我这里尚有你一枚金针,须听我话,千万不可自尽……”一壁说,一壁便从石梁往峭壁上奔去。
她奔到中途,只见杨过纵身一跃,已坠入下面的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来郭襄只吓得魂飞魄丧,当时也不知是为了相救杨过,又或许是情深一往,甘心相从于地下,双足一登,随着也跃入了深谷……  法王堕后七八丈,见她跃进起,急忙飞身来救。
他一展开轻功,当真是如箭离弦,迅捷无伦,但终于迟了一步,赶到崖边,郭襄已向崖着落去。
法王不及细想,全使招“倒挂金钩”,俯身抓她手臂。
这一招原是行险,只要稍有失落闪,连他也带入了深谷之中,手指上刚以为已捉住了她衣衫,只听得嗤的一响,撕下了郭襄的半幅衣袖,眼见她身子冲开数十丈下的烟雾,直入谷底,浓烟白雾随即弥合,将她遮盖得无影无踪。
  法王黯然长叹,沮丧不已,手中持着那半幅衣袖,怔怔的望着深谷。
  过了良久,忽听得对面山边一人叫道:“兀那和尚,你在这里干么?”法王回过分来,只见对山站着六人,当先一个苍髯童颜,正是周伯通。
他身旁站着三个女子,识得是黄蓉、程英、陆无双,再后面是一个白鬓白眉的老僧,一个浑身黑衣的女子,他却不知是一灯大师和瑛姑。
法王数次见识过周伯通的功夫,知道这老儿的武功别出心裁,真个神出鬼没,心中自来对他存着三分忌惮;而黄蓉身兼东邪、北丐两家之所长,机变百出,也是个厉害之极的人物。
他神功已成,本可与这两个中原一流武学高手一较,但此时痛惜郭襄惨亡,只凄然道:“郭襄姑娘坠入深谷之中了。
唉!
”说着长叹了一声。
  众人一听,都是大吃一惊。
黄蓉母女关心,更是震撼,颤声道:“此话当真?”  法王道:“我骗你作甚?这不是她的衣袖么?”;说着将郭襄的半幅衣袖一扬。
黄蓉瞧那衣袖,果真是从女儿的衣上撕下,这一来犹如身入冰窟,全身发颤,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怒道:“臭和尚,你干么害去世这小姑娘?忒也心毒。
”法王摇头道:  “不是我害去世的。
”周伯通道:“好端真个她怎坠入深谷?不是你推她,便是逼她。
”  法王嗟叹道:“都不是。
我故意收她为徒,传我衣钵,如何肯轻易加害?”周伯通一口唾涎吐了过去,喝道:“放屁!
放屁!
她外公是黄老邪,父亲是郭靖,母亲是小黄蓉,那一个不强过你这臭和尚了?却要她来拜你为师,传你的臭衣钵?便是我老顽童传她几手三脚猫把式,不也强过你这些破铜烂铁的圈圈环环吗?”  他和法王相距甚远,这一口唾涎吐将过去,风声模糊,便如一枚铁弹般直奔其面孔。
法王侧头避过,心下暗服。
周伯通见他检自己骂得哑口无言,不禁洋洋得意,又大声道:“她定是不肯拜你为师,是不是?而你齐心专心要收她为徒,是不是?”法王点了点头。
周伯通道:“着啊,如此这般,你就推她下谷。
”  法王心中怅惘,叹道:“我没有推她。
但她为何自尽,老僧实是不解。
”  黄蓉心神稍定,一咬牙,提起手中竹棒,径向法王扑了过去。
她使个“封”字诀,棒影飘飘,立地将法王身前数尺之地尽数封住了。
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上,黄蓉酸心爱女惨亡,招招下的均是杀手。
  法王武功虽胜于她,却也不敢硬拼,眼见她棒法精奇,如和她缠上数招,那周伯通过来助战,所处阵势太险,那就极难对付,当下左足一点,退后三尺,一声长啸,忽地从黄蓉头顶飞跃而过。
黄蓉竹棒上撩,法王银轮斜掠架开。
黄蓉吸一口气,回过身来。
只见周伯通拳脚交加,已与法王打在一起。
法王自恃大宗师的身份,见对方不使兵刃,当下将五轮插回腰间,便以空手反击。
黄蓉自石梁奔回,竹棒点向他的后心。
  法王自练成十层“龙象般若功”后,今日方初逢高手,恰好一试,见周伯通挥拳打到,于因此拳对拳,随着举拳反击。
两人拳锋尚未相触,已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
周伯通吃了一惊,料知对方拳力有异,不敢硬接,手肘微沉,已用上空明拳中的功夫。
法王一拳击出,力近千斤,虽不能说真有龙象的大力,却也决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然与周伯通的拳力一接,只觉空空如也,竟无着力之处心下暗暗诧异,左掌随着拍出。
  周伯通已觉出对方劲力大得异乎平凡,实是从所未遇。
他生性好武,只要知道谁有一技之长,便要缠着过招较劲,生平大战小斗,不知会过多少江湖妙手,但如法王所发这般巨力,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时不明是何门道。
当下使动七十二路空明拳,以虚应实,运空当强。
这么一来,虽教法王的巨力无用武之处,但要伤敌,却也决无可能。
  法王连出数招,竟似搔不着仇敌的痒处。
他专一十余年苦练,一脱手便即无功,自是大为焦躁,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黄蓉的竹棒戳向背心“灵台穴”,当下反击一掌,“啪”的一响,竹棒立地断为两截,余力所及,只震得地下尘土飞扬,沙石激荡。
  黄蓉一惊跳开,暗想这恶僧当年已甚了得,岂知今日更是大胜当年,他这一掌力道强劲,怪诞非常,那是甚么功夫?  程英和陆无双见黄蓉失落利,一持玉笛,一持长剑,分自旁边攻向法王。
黄蓉高叫:“两位小心!
”话声甫毕,喀喀两响,笛剑齐断。
法王因郭襄惨亡,今日不想再伤人命,喝道:“让开了!
”不再追击程、陆二人。
  突见黑影晃动,瑛姑已攻至身畔,法王手掌外拨,斜打她的腰胁。
瑛姑的武功本来不尚不及黄蓉,但她所练的“泥鳅功”却长于闪躲趋避,但觉一股巨力撞到,身子两扭三曲,竟将这一击避过。
法王却不知她武功实在未臻一流高手之境,连打两拳都给她以极古怪的身法避开,不禁暗暗惊异。
他自恃足以横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连两人都对付不了,不免稍感心怯,当下不愿恋战,晃身向左避开。
  瑛姑不遗余力,方始避开了法王的两招,见他退开,正是求之不得,那敢抢上拦阻?周伯通叫道:“别逃!
”猱身追上。
  法王正欲回掌相击,突听嗤嗤轻响,一股柔和的气流涌向面门,正是一灯大师使出“一阳指”功夫,正面拦截。
法王一贯没将这白眉老僧放在眼内,那料到他这一指之功,竟是如此深厚。
  此时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实已到了至高无上、出神入化的地步,指上发出的那股罡气似是温淳平和,但沛然憨实,无可与抗。
法王一惊之下,侧身避开,这才还了一掌。
一灯大师见他掌力刚猛之极,也是不敢相接,平地轻飘飘的倒退数步。
一个是南诏高僧,一个是西域异士,两人交流了一招,谁也不敢对面前强敌稍存轻视。
周伯通顾全身份,不肯上前夹击,站在一旁监视。
  一灯与法王本来相距不过数尺,但你一掌来,我一指去,竟越来越远,逐渐相距丈余之遥,各以平生功力遥遥相击。
黄蓉在旁瞧着,但见一灯大师头顶白气氤氲,渐聚渐浓,便似蒸笼一样平常,显是正在运转内劲,深恐他年迈力衰,不敌法王,心中又伤痛女儿惨亡,便欲上前与仇人一拼,但听两人掌来指往,真力激得嗤嗤声响,实是插不下手去。
正自无计,忽听得头顶雕鸣,于是撮唇作哨,向着法王一指。
  若是杨过的神雕到来,法王或稍有忌惮,这一对白雕躯体虽大,也不过是平常禽鸟,怎奈何得了他?但他此时正出全力和一灯大师相抗,半分也松懈不得,双雕溘然扑到,只得左掌管向上扬了两下,两股掌力分击双雕。
双雕抵受不住,直冲上天。
便是这么一打岔,一灯立占上风。
法王左掌连催,方始再成相持之局。
  双雕听得黄蓉哨声不住敦促,而仇敌掌力却又太强,于是矫揉造作,溘然长鸣,向下疾冲,待飞到法王头顶丈许之处,不待他发掌,早已飞开。
双雕此起彼落,虽然不能伤敌,却也大大扰乱了法王的心神。
高手对敌,讲究的是凝意专志,灵台澄明,内力方能发挥极致,法王掌力之强固然大胜一灯,但修心养性之功却是远逊,此时为了郭襄之去世颇为惋惜,心神本已不定,双雕再来打扰,更加烦躁起来。
  贰心意微乱,掌力立起感应,一灯微微一笑,向前踏了半步。
黄蓉见一灯举步上前,提声喝道:“郭靖、杨过,你们都来了,协力擒他!
”  实在郭靖是她丈夫,她决不会直呼其名,但她这一声呼喝是要令法王吃惊,倘若叫的是“靖哥哥”,法王不免转念:“‘靖哥哥’,那是谁?”如此一顿,那突如其来的惊吓就大为减弱。
果真法王一听到“郭靖、杨过”两人之名,大吃一惊:“这两个妙手又来,老衲人殆矣!
”  便在此时,一灯又踏上了半步。
半空中双雕也已瞧出了便宜,那雌雕大声鸣叫,疾扑而下,直冲法王面门,伸出利爪去挖法王眼珠。
法王骂道:“孽畜!
”左掌上拍。
  岂知雌雕这一下仍是虚招,离他面前尚有丈许,早已逆冲而上,那雄鹰却悄没声的从旁偷袭而下,待得法王发觉,左爪已快触到他的秃顶。
法王又惊又怒,挥手一拂,正中雕腹。
雄雕抓起了他头顶金冠,振翅高飞。
但法王这一拂力道何等强劲,那雄雕身受重伤,虽然飞上半空,终于支持不住,溘然翻了个筋斗,坠入崖旁的万丈深谷之中。
  黄蓉、程英、陆无双、瑛姑都忍不住叫出声来。
周伯通大怒,喝道:“臭和尚,老顽童不讲究甚么江湖规矩了。
说不得,要来以个二对一。
”纵身抡拳,往法王背心打去。
  那雌雕见雄雕坠入深谷,厉声长鸣,穿破云雾,随着冲了下去,良久不见回上。
  金轮法王前后受敌,心中先自怯了,他武功虽高,如何挡得住这两大高手的夹攻?不敢再行恋战,呛啷啷金轮和银轮同时脱手,前挡一阳指,后拒空明拳,在两股内力夹击之中,斜身向左蹿出,身形晃动,已自转过山坳。
周伯通大声吆喝,自后赶去。
  法王好随意马虎脱身,提气急奔,心知只要再被周伯通一缠上,数百招内难分胜败,那白眉老僧乘虚下手,自己这条老命非葬送在这绝情谷中不可。
眼见前面是一片密密层层的树林,正要发足奔入,突听得嗤的一声急响,一粒小石子从林中射出。
  树林离他尚有百余步,但这粒小石子不知由何神力奇劲引发,形体虽小,破空之声却响亮非常,对准面门疾射而来。
法王举银轮一挡,“啪”的一响,小石子撞在轮上,立地碎成了数十粒,四下飞溅,脸上也溅到了两粒。
虽然石子微细,伤他不得,却也模糊生疼。
法王又是一惊:“这粒小石子从如此远处射来,竟撞得我轮子晃动,此人功力之强,决不在那老衲人和老顽童之下,怎地天下竟有如许高手?”  他一怔之间,只见林中一个青袍老人缓步而出,大袖飘飘,颇有洒脱出尘之致。
  周伯通大喜,叫道:“黄老邪!
这臭和尚害去世了你的外孙女儿,快协力擒他!
”  林中出来的正是桃花岛主黄药师。
他与杨过分手后,北上漫游,一日在一处村落庄小店小酌,猛见双雕在空中飞过,知道若非女儿,便是两个外孙女儿就在近处,于是悄悄跟随,来到绝情谷中。
他不愿给女儿瞧见,只远远随着,直至一灯和周伯通分别和金轮法王动手不胜,这藏僧实是平生难遇的妙手,不禁跃跃欲动,随着脱手。
  法王双轮互击,当的一响,声若龙吟,说道:“你便是东邪黄药师么?”黄药师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大师有何示下?”法王道:“我在藏边之时,听说中原只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了得,今日见面,果真名不虚传。
别的四位那里去了?”黄药师道:“中神通和北丐、西毒,谢世已久,这位高僧便是南帝,这一位周兄,是中神通的师弟。
”周伯通道:“若我师兄在世,你焉能接得住他十招?”  这时三人作丁字形站立,将法王围在中间。
法王瞧瞧一灯大师,瞧瞧周伯通,又瞧瞧黄药师,长叹一声,将五轮抛在地下,说道:“单打独斗,老僧谁也不惧。
”  周伯通道:“不错。
今日咱们又不是西岳绝顶论剑,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谁来跟你单打独斗?臭和尚作歹多端,自己裁决了罢。
”法王叹道:“中原五大高人,今见其二,老僧去世在三位手上,也不枉了。
只可惜那‘龙象般若掌’至老僧而绝,从此世上更无传人。
”提起右掌,便往自己天灵盖上拍了下去。
  周伯通听到“龙象般若掌”五字,心中一动,抢上去伸臂一挡,架过了他这一掌,说道:“且慢!
”法王昂然道:“老僧可杀不可辱,你待若何?”周伯通道:  “你这甚么龙象般若功果真了得,就此没了传人,别说你可惜,我也可惜。
何不先传了我,再图自尽不迟?”言下竟是十分诚恳。
  法王尚未回答,只听得扑翅声响,那雌雕负了雄雕从深谷中飞上,双雕身上都是湿漉漉的,看来谷底是个水潭。
雄雕毛羽零乱,已然奄奄一息,右爪仍牢牢抓着法王的金冠。
雌雕放下雄雕后,忽地转身又突入深谷,再回上来时,背上伏着一人,赫然便是郭襄。
  黄蓉惊喜交集,大叫:“襄儿,襄儿!
”奔过去将她扶下雕背。
  法王见郭襄竟然无恙,也是一呆。
周伯通正架着他的手臂,右眼向一灯一眨,左眼向黄药师一闪,做了个鬼脸。
东邪、南帝双手齐出,法王右胁左胸同时中指。
  若是换作别人,虽然点正他的症结,也闭不了他的穴道,但东邪、南帝这两根手指,当今之世再无第三根及得,一是精微奥妙的“弹指神通”,一是玄功若神的“一阳指”,法王如何受得?“嘿”的一声,身子晃了一下。
周伯通伸手在他背心的“至阳穴”上补了一拳,笑道:“躺下罢!
”法王双腿一软,缓缓坐倒。
一灯等三人对望了眼,心中均自骇然:“这藏僧当真厉害,身上连中三下重手,居然仍不跌倒。
”  三人抢到郭襄身旁,含笑慰问,只听她叫道:“妈,他不才面……不才面,快……  快去……救他……”只说了这几句,心神交疲,晕了过去。
一灯拿起她的腕脉一搭,说道:“不碍事,只是受了惊吓。
”伸手在她背心推拿了几下。
过了一会,郭襄悠悠醒转,说道:“大哥哥呢,上来了吗?”黄蓉道:“杨过也不才面?”郭襄点了点头,低声道:“当然哪!
”她心中是说:“倘若他不不才面,我跳下去干么?”  黄蓉见女儿全身湿透,问道:“下面是个水潭?”郭襄点了点头,闭上双眼,再无力气说话,只是手指深谷。
  黄蓉道:“杨过既在谷底,只有差雕儿再去救他。
”当下作哨招雕。
但连吹数声,双雕竟绝不睬睬。
黄蓉好生奇怪,数十年来,双雕闻唤即至,从不违命,何以今日对自己的口哨直似不闻?  她又一声长哨,只见那雌雕双翅一振,高飞入云,盘旋数圈,悲声哀啼,猛地里从空中疾冲而下。
黄蓉心道:“不好!
”大叫:“雕儿!
”只见雌雕一头撞在山石之上,脑袋碎裂,折翼而去世。
众人见了都吃了一惊,奔过去看时,原来那雄鹰早已气绝多时。
众人见这雌雕如此深情重义,无不慨叹。
黄蓉自幼和双雕为伴,更是伤痛,不禁流下泪来。
  陆无双耳边,忽地彷佛响起了师父李莫愁细若游丝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死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次寒暑?欢快趣,离去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她幼时随着李莫愁学艺,午夜梦回,常听到师父唱着这首曲子,当日未历世情,不明曲中深意,此时眼见雄雕毙命后雌雕殉情,心想:“这头雌雕假若不去世,此后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叫它孤单只影,如何排解?”触动心怀,眼眶儿竟也红了。
  程英道:“师父,师姊,杨大哥既在潭底,咱们怎生救他上来才好?”  黄蓉抹了抹眼泪,问女儿道:“襄儿,谷底是怎生光景?”郭襄精神渐复,说道:“我一掉下去,笔直的沉到了水里,心中一慌,吃了好几口水。
后来不知怎的冒上了水面,大哥哥……杨大哥拉住我头发,提了我起来……”黄蓉稍稍放心,道:  “水潭旁有岩石之类,可以立足,是不是?”水潭旁都是大树。
”黄蓉“嗯”了一声,问道:“你怎么会跌下去的?”  郭襄道:“杨大哥拉我起来,第一句话也这般问我。
我取出了那枚金针,交给了他,说道:‘我来叫你保重身子,不可自寻短见。
’他目不须臾的向我瞧着,却不说话。
不久雄雕儿跌了下来,随着雌雕将雄雕负了上去,又下来负我。
我叫杨大哥上来,他一声不响,提着我放上了雕背。
妈,叫雕儿再下去接他啊。
”  黄蓉暂不跟她说双雕已去世,脱下外衣,盖在她的身上,转头道:“看来过儿一时并无危险,咱们快搓一条长索,接他上来。
”众人齐声说是,分头去剥树皮。
  年夜家少焉之间剥了不少树皮。
程英、陆无双和瑛姑便用韧皮搓成绳索,一灯、黄药师、周伯通、黄蓉四人手撕刀割,切剥树皮。
这四人虽是当今武林中顶尖儿的高手,但做这等笨重功夫,也不过胜在力大而已,未必便强过平凡熟手工人,直忙到入夜,还只搓了一百多丈绳索,看来仍是远远不敷。
程英在绳索一端缚了一块岩石,另一端绕在一棵大树上,绳索渐结渐长,穿过云雾,垂入深谷。
  这七个人个个内力充足,直忙了整晚,毫没安歇。
到得次晨,郭襄也来合作。
  黄蓉才简单问了几句她被法王所擒的经由。
  绳索不断加长,杨过在谷底却没送上半点讯息。
黄药师取出玉箫,运气吹动,箫声悠扬,直飘入谷底。
按理杨过听到箫声,必当以长箫作答,但黄药师一曲既终,谷口惟见白烟横空,寂静无声。
  黄蓉略一沉吟,取剑斩下一块树干,用剑尖在木材上划下了五个字?“安然否盼答”,将木块掷了下去。
良久良久,谷底始终没有覆信。
年夜家面面相觑,暗自担心。
  程英道:“山谷虽深,计来长索也应垂到,待我下去瞧瞧。
”周伯通叫道:  “我先去!
”也不等旁人答话,抢到谷边,一手拉绳,“波”的一声溜了下去,穿烟破雾,霎光阴不见了影踪。
过了年夜约半个时辰,只见他捷如猿猴般援索攀了上来,须发上沾满了青苔,不住摇头,说道:“影踪全无,影踪全无,有甚么杨过?连牛过、马过也没有。
”  众人一齐望着郭襄,脸上全是疑色。
郭襄急得险些要哭了出来,说道:“杨大哥明明是不才面,怎么不在?他坐在水边的一棵大树上啊。
”  程英一声不响,援绳溜下谷去,陆无双跟随在后,接着瑛姑、周伯通、黄药师、一灯等逐一援绳溜下。
  黄蓉道:“襄儿,你身子未曾康复,不可下去,别再累妈担心。
你杨大哥若在底下,咱们这许多人定能救他上来,知道了吗?”郭襄心中发急,含泪答应。
黄蓉向坐在地下的金轮法王瞧了一眼,心想他穴道被点,将满十二个时辰,这人内功奇高,别要给他以真气冲开穴道,于是走过去在他背心“灵台”、胸下“巨阙”、双臂的“清冷渊”上又补了几下,这才援索下谷。
  手上稍松,身子坠下时越来越快,黄蓉在中途拉紧绳索,使下坠之势略缓,又再松手,如此数次,方达谷底。
只见深谷之底是个碧水深潭,黄药师等站在潭边细心察看,却那里有杨过的踪迹?又见潭左几株大树之上,高高低低的安着三十来个大蜂巢,绕着蜂巢飞来飞去的都是玉蜂。
黄蓉心动,说道:“周大哥,你捉只蜜蜂来瞧瞧,看翅上是否有字?”周伯通依言捉了一只玉蜂,凝目一看,道:“没字。
”  黄蓉打量山谷周围的情势,但见四面都是高逾百丈的绝壁,无路可通,潭边的大树奇形怪状,不有名目。
抬开始来,云雾封谷,难见天日。
正沉吟间,猛听得周伯通叫道:“这一只有字,这一只有字。
”黄蓉过去一看,只见那只玉蜂双翅之上,果真刺有“我在绝,情谷底”六个细字。
料得关键是在在碧水潭中。
潭边七人惟她水性最好,于是略加结束,取一颗九花玉露丸含在口中,以防水中有甚毒虫水蛇,一个旋子,跃入了潭中。
  那潭水好深,黄蓉急向下潜,越深水越冷,到后来寒气刺骨,睁眼看去,四面蓝森森、青郁郁,彷佛结满了厚冰。
黄蓉暗暗吃惊,但仍不去世心,钻上水面来深深吸了几口气,又潜了下去。
但潜到极深之处,水底有一股抗力,越深抗力便越强,黄蓉纵出全力,也无法到达潭底,同时冷不可耐,四周也无特异之处,只得回了上来。
  众人见她嘴唇冻成紫色,头发上一片洁白,竟是结了一层薄冰,无不骇然。
程英和陆无双忙折下树枝,在她身旁生起一个火堆。
  郭襄见母亲与众人逐一缘绳下潭,心想:“大哥哥便是不肯上来,外公和妈妈他们抬也抬了他上来。
到底他为甚么要自尽呢?难道杨大嫂去世了?永久不跟他见面了?”  正自怔怔的入迷,忽听得金轮法王“啊哟、啊哟”的大声呻吟。
郭襄哼了一声,说道:“你这是自作自受,谁叫你动不动便脱手杀人?”法王“啊哟、啊哟”叫得更加响了,眼力中露出哀求之色。
  郭襄忍不住问道:“怎么?很痛么?”法王道:“你妈妈点了我背心的灵台穴和胸口的巨阙穴,我全身如有千百只蚂蚁在咬,痛痒难当,她为甚么不再点了我膻中穴和玉枕穴?”郭襄一怔,她跟母亲学过点穴、拂穴之法,知道“膻中”和“玉枕”是人身要穴中的要穴,只要稍受损伤,立即毙命,说道:“我妈暂且不杀你,你不知感激,还多说甚么?”法王昂然道:“她如点了我膻中、玉枕两穴,我胸背麻木,就可少受许多痛楚。
我这般深厚的修为,难道能要得了我的性命?”郭襄不信,道:“你少吹牛。
妈妈说的,‘膻中和玉枕,一碰就送命’,你身上麻痒,用力忍耐一下,他们立时就会上来啦。
”  法王道:“郭姑娘,一起上我待你如何?”郭襄道:“还算不错。
可是你杀了长须鬼和大头鬼,又害去世了我家的双雕,你待我再好,我也不记情。
”法王道:  “好罢,杀人偿命,待会你杀了我,给你的朋友报仇便是。
但我一起上这般待你,你却如何报答?”郭襄道:“你说怎么报答?”法王道:“你给我在膻中穴和玉枕穴上用力各点一指,让我少受些苦楚,便算是报答我了。
”  郭襄不住摇头,道:“你要我杀你,我才不动手呢。
”法王急道:“大丈夫言出如山,你点我这两处穴道,我决计去世不了。
待会你妈妈上来,我还要向她求情,岂肯轻易便去世?”郭襄见他说得诚恳,心想:“我先轻轻的试一试。
”伸指在他胸口膻中穴上轻轻一点,法王舒了一口气,道:“果真是好得多了,你再用力些。
”  郭襄加重劲力,只见他展眉一笑,毫无受伤迹象,只是神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的两次,说道:“再重些!
”郭襄便依照父母所传的点穴之法,在他膻中穴上点了一指。
  法王道:“好啊!
我胸口不怎么难熬痛苦啦!
你瞧去世不了,是不是?”郭襄大感惊奇,道:“我再点你的玉枕穴啦!
”起初仍是轻点试探,这才运力而点。
法王道:  “多谢,多谢!
”闭目暗暗运气,溘然间一跃而起,说道:“走罢!
”  郭襄大骇,叫道:“你……你……”法王左手一勾,捉住了她的手腕,说道:  “快走,我金轮法王武功独步天下,难道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粗浅功夫也不会么?”说着双足上点,带着郭襄向前奔出。
  郭襄大叫:“你骗人,你骗人!
”心下好生后悔:“我实在见识太低,连这些粗浅的功夫也不知道。
”她怎知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奇功又如何是粗浅功夫?实是他西藏密宗极深奥困难的内功,奇妙处比之欧阳锋逆转全身经脉虽然不为不及,却也是一宗甚难修练的怪异神功。
当郭襄点他膻中、玉枕两穴时,他已暗自推经转脉、易宫换穴,将其余两处穴道转了过来。
郭襄落指时还怕伤了他性命,实则是替他解开了穴道。
  金轮法王带着郭襄跃出数丈,溘然间心念一转,毒计陡生,眼见两棵大树上系着那根长索,只须弄断绳索,周伯通、一灯、黄药师、黄蓉等人势必要命丧深谷,于是纵身过去捉住长索,便要运力扯断。
  郭襄大惊,一记肘捶撞向他胁下,也是法王过于托大,对她丝毫没加戒备,这一记肘捶恰好撞中了他的“渊液穴”,只感半身酸麻,顷刻间浑身无力。
郭襄用力一扭,解脱了他的手腕,双掌搭在他肩上,叫道:“推你下去,摔去世你这恶和尚。
”  法王大惊,暗运内力冲穴,口中却哈哈大笑,说道:“凭你这点微末功夫,也推得动我?”  郭襄却不知机遇稍纵即逝,此时法王穴道未解,只须用力一推,他便摔下谷去,又或快速脱手,连点他身上数处穴道,他也无论如何来不及推经转脉、易宫换穴。
  但她见先前点他膻中和玉枕两处要穴,反而助他解开了穴道,只道再点也是无用,当下纵身跃开,奔到崖边,说道:“我跟妈妈去世在一起!
”便要往深谷中跳落。
  法王大惊,吸一口真气,冲破了郭襄所点的“渊液穴”,不及扯断长索,便向她扑去。
郭襄发足便奔,在山石和大树间纵来跃去。
若是在平阳之地,法王只须两个起落,早便追上,但断肠崖前到处都是古木怪石,郭襄东一钻,西一躲,一时倒也奈何她不得,跟她玩捉迷藏般大兜圈子,追了良久,方始使一招“雁落平沙”,从空中飞扑而下,捉住了她手臂。
郭襄张口大呼:“妈!
”只叫得一声,法王便按住了她嘴。
就在此时,远远传来了陆无双之声:“小郭襄那里去了?”  法王心下一凛,暗叫:“可惜,可惜!
终于错过了机遇!
”伸指示了郭襄的哑穴,拖了她发足疾奔。
实在这当儿机遇尚未错过,还只陆无双一人上来,他奔将过去,尽来得及弄断长索,陆无双一人又怎阻挡得住?只是他吃了周伯通、一灯、黄药师等人的苦头,好随意马虎逃得性命,忽然间听到人声,只道是黄药师等已一齐回上,那敢再去生事?  黄蓉等在谷底细细查察,再也搜不到甚么踪迹,四周也无血渍,谅来杨过并未碰着不幸,众人一商量,只得先行回上再定行止。
第一个缘绳而上的是陆无双、其次是程英、瑛姑。
待得黄蓉上来时,只听得程英等三人正在高呼:“小郭襄,小郭襄,你在那里啊?”黄蓉见女儿和法王一齐失落踪,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急忙登高眺望。
接着黄药师、一灯、周伯通逐一上来,七人找遍了绝情谷,那里有两人的踪迹?  找到谷口,只见地下遗着郭襄的一只鞋子。
程英道:“师姊,你休担忧,定是那法王挟持襄儿一起南行。
襄儿留下鞋子,好教咱们知道。
这孩子的聪明机警,实不下于她妈妈呢。
”黄蓉再想起女儿先前的说话,法王只是要逼她拜师,要她承受衣钵,想来一时不致有何危难,这才忧心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