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立文（光明日报高等编辑、部主任）
11月6日，由王斑执导的《天边外》开始在北京人艺小戏院首演。这是继《榆树下的希望》之后，北京人艺推出的第二部尤金·奥尼尔的剧作。
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中国话剧舞台上，奥尼尔虽不算热门，却也从未拜别。
自1922年沈雁冰首介奥尼尔以来，奥尼尔已经成为中国话剧史、中国话剧文化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
北京公民艺术剧院演出《天边外》
“美国的莎士比亚”
在奥尼尔之前，美国只有戏院，没有话剧。风靡于大小剧团的，是将欧洲戏剧加以洗面革心的情节剧，豪华的布景、离奇的情节、轻松搞笑的对话充斥舞台。是奥尼尔给美国戏剧挣得了肃静，并将其提高到可与欧洲相反抗的水平。评论认为，奥尼尔之于美国，恰如莎士比亚之于英国，易卜生之于挪威，契诃夫之于俄国，布莱希特之于德国一样。奥尼尔因此被誉为“美国的莎士比亚”。
人们把稳到，在奥尼尔近40年的创作生涯中，始终表示出自传性、生理性和仪式性，而自传性特点尤为突出。美国学者特拉维斯·博加德说：“作为剧作家，奥尼尔把舞台作为自己的镜子，他的全部作品构成了一部自传。”航海、天外、面具、清泉、榆树、松树、鼓声……充满奥尼尔剧作的这些或写实或象征的符号，都与他本人的生活经历干系。
奥尼尔在《自传》中说：“我生命的头七年，大多是在旅社和火车里度过的，由于我的父亲在美国各地巡回演出。”奥尼尔的父亲是小有名气的演员，他初始钟情于莎士比亚，后来用30年韶光，在5000场演出中，只扮演一个角色——基督山伯爵。
天主教中学和普林斯顿（读了一年便被开除）之后，奥尼尔过的是更颠沛的生活：在邮购商行当秘书，到西属洪都拉斯探金矿，在观光剧团当副经理，作为水手出海航行，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给工厂干活……“从没有一个固定职业。不是人家很快开除我，便是我很快向人家辞职。”三十年颠沛流离，交往三教九流，使奥尼尔酗酒、玩世不恭、不务正业。几十年后，当康涅狄格州新伦敦市拟将商业中央大街更名为“尤金·奥尼尔大道”时，争辩三年之久方才落定，这大概和奥尼尔曾经不羁的经历有关。攻讦者骂他是一个“不务正业的酒鬼”，“除了写几出戏，还干过什么？”
直到1920年第一部长剧《天边外》成功首演，奥尼尔才算真正找到自己，真正开始了自我救赎。
奥尼尔饱尝情面冷暖，对底层公民生活感同身受，这对他往后的创作影响巨大。他剧中的主角，既无英雄豪杰，也无邪恶奸佞，险些无一例外是处身玄色或灰色地带的普通人。
一样平常将奥尼尔的创作划分为三个阶段。早期作品紧张为独幕剧，取材于航海经历和水手生活，几无足道。
以1920年《天边外》揭橥为分界，进入第二个阶段。这一期间，奥尼尔的视野溘然开阔，开始在写实的根本上探索各种流派与手腕。《天边外》《安娜·克里斯蒂》属于范例的写实主义，以特定社会环境和人物命运，揭示空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抵牾。《琼斯天子》《毛猿》以表现主义的手腕，摈弃真实形象，着意挖掘思想、感情和意念。《大神布朗》充满象征主义色彩，做足了观点化、抽象化处理。《奇异的插曲》大量利用意识流，将对白与旁白交织进行。
1939年至1943年，为第三阶段。奥尼尔重回写实主义的老路，但变得更加老辣，更着重于生理刻画和揭示人物内心的冲突，故事情节则越来越退居次要地位。代表作是《送冰的人来了》、《悲悼》三部曲、《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
《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以自己家族为原型，是奥尼尔作品中自传色彩最浓的作品，它绝不留情地把家庭中真实的、不可告人的故事向众人展示。1943年作品完成后，他哀求出版社在25年之内不得出版，但他的妻子未遵遗嘱，3年后便将作品付梓了。
剧中人物二儿子艾德蒙，险些是奥尼尔本人的翻版。父亲吝啬，母亲吸毒，兄长是酒鬼，自己害着肺病……《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将“家丑”和父母的隐私尽数抖出。从第一幕的布景，略可窥见奥尼尔所受的文化影响：“书橱上方挂着一幅莎士比亚的画像。橱内陈设着巴尔扎克、左拉、斯汤达的小说；叔本华、尼采、马克思、恩格斯、克鲁泡特金、施蒂纳的哲学与社会学著作；易卜生、萧伯纳、斯特林堡的剧本……”“所代表的潮流有自然派、唯美派、颓废派，也有近代社会批评和革命思想。”
在奥尼尔的作品中，除《啊！
荒原》外全是悲剧。有评论认为，对美国而言，奥尼尔的最大贡献，是为这个惠特曼式的乐不雅观国家，重新带来了悲剧精神。
奥尼尔生前身后四度摘取普利策奖，这一获奖记录至今无人能冲破。1936年，“由于他那表示了传统悲剧观点的剧作所具有的魅力、朴拙和深奥深厚的激情”，奥尼尔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尤金·奥尼尔
尤金·奥尼尔与中国
1928年，怀着到东方文明中“寻求太平与宁静”的想法，奥尼尔隐姓埋名来访中国。但战乱中的上海令他失落望，几天后他便悄然拜别。
9年后，奥尼尔用诺贝尔奖金中的4万美元，在加利福尼亚僻静的山谷里建造了一座中国风格的别墅，朱漆门窗，红木家具，后花园中的九曲红砖小径……围墙的大门上钉着四个铁铸汉字：大作别墅（TaoHouse）。如今，这里已经成为尤金·奥尼尔国家级历史遗址。
奥尼尔再给朋侪的信中说，老庄的神秘主义，要比其他任何东方的书本更令我着迷。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认为，奥尼尔深受东方文化，特殊是老庄哲学的影响。
学者认为，老庄的无为出世、循环回归、阴阳转换等思想，是奥尼尔写作的哲学根本之一。《泉》的主人公渴望寻求“一个极其宁静的地方”。《送冰的人来了》《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把“无为”视为人生的至高境界。唯一以中国为背景的剧作《马可百万》将东方的寂静无为思想与西方的物质主义加以比拟。《琼斯天子》中有“窃钩者贼，窃国者侯”说法的西方翻版。
当奥尼尔目视东方时，中国戏剧人也惊喜地瞥见了他。
对奥尼尔的译介始于20世纪20年代，在30年代达到第一个高峰。受到传染和启示的中国剧作家，还纷纭动手改写奥尼尔。取自《琼斯天子》的有伯颜的《宋江》、古剑尘的《绅董》，尤以洪深的《赵阎王》最为人所知；取自《天边外》的有李庆华《遥望》；取自《归途迢迢》的有马彦祥的《回籍》。
奥尼尔曾说过：“我一贯想使自己成为一个熔炉，把所有的方法都拿来一锅煮。假如我的火力足够的话，就能熬炼出一套我自己的技巧。”中国当代戏剧大师曹禺亦是这样的“杂糅百家”的高手，对奥尼尔的精读深研，使他眼界大开。谈及奥尼尔，曹禺说：“我佩服这个剧作家有几点：一是他不断探索和创造，能生动地表现人物的各种心情的戏剧技巧；二是他早期的作品，理解下层水手，是真正从生活中来的。”
研究者创造，在曹禺的剧作中，《雷雨》人物周冲有《天边外》人物罗伯特的影子，周繁漪的阴鸷和情热之烈，与《榆树下的希望》中的艾碧、《悲悼》中的克里斯汀何其相似。《日出》中陈白露之去世与《天边外》中罗伯特之去世，在场景处理上异曲同工。《原野》第三幕，则直接化用了《琼斯天子》背景、氛围、声音和幻象。但曹禺自有其迥异于奥尼尔之处：奥尼尔常常以性情甚或宿命表现人物，曹禺则以社会视角诠释悲剧，这是他存在的意义。
上世纪80年代以降，奥尼尔研究迎来第二轮高潮。译本论著论文各类各样，令人目不暇接。据一位学者在中国知网搜索的结果，1990年至2012年，海内揭橥的研究奥尼尔的论文多达900余篇。
北京公民艺术剧院《天边外》剧照
“天外”风景尽在眼底
1981年，中心戏剧学院排演《安娜·克里斯蒂》，奥尼尔进入中国60年，终于第一次走上舞台。80年代初，中心戏剧学院还先后排演了《榆树下的希望》《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悲悼·归家》。1983年，山西话剧团首演《天边外》。
1988年，奥尼尔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南京大学召开，南京－上海国际奥尼尔戏剧节同时举办。《琼斯皇》《啊，荒野！
》《大神布朗》《马可百万》等，以及根据《悲悼·归家》改编的越剧《白色的陵墓》先后上演。
1993年、2003年，广州话剧团两度排演被誉为“美国第一出伟大悲剧”的《安娜·克里斯蒂》。
2006年，剧人白永成策划制作并主演多媒体话剧《榆树下的希望》。
2007年，在北京人艺任鸣导演《榆树下的希望》的同时，国家话剧院排演了《奇异的插曲》。
2015年至2017年，国家话剧院和天津人艺同时排演《榆树下的希望》……
奥尼尔生平共创作剧本45种，《天边外》和《榆树下的希望》最受中国戏院的青睐。
《榆树下的希望》表现“因财产争夺而落入冰水”的家庭关系与爱情之间冲突酿出的悲剧。艾碧和伊本相互吸引甚至发生乱伦，后为争夺财产两人相互敌视，直至终极为爱情同赴刑场。北京人艺导演任鸣说，我是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读《榆树下的希望》的，当时受了很大的刺激，由于在此之前从没看过如此残酷地表现人性的作品，爱与希望的撕扯竟然可以如此激烈！
排演该剧时，他更觉“神经受了太大刺激，心脏受不了”！
年轻导演王斑也认为，奥尼尔的戏极具深度，并不好排。为了导演《天边外》，他案头准备10个月，将7万字的剧本，在不危害原貌的条件下尽力压缩，以适应小戏院演出。为适应不雅观众的口味，考虑引入多媒体手段。
如果说，奥尼尔是美国当代戏剧的首创者，而《天边外》便是奠基之作。该剧中的三个青年，因空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因错位的选择，导致了悲剧结局。
王斑说：“《天边外》听上去那么浪漫，实在却是一出彻底的悲剧。我想做一个考试测验，便是悲剧喜排。”演出中，北京人艺大胆起用年轻演员，三个主要角色的扮演者均为年轻人，最小的只有21岁。
又一代奥尼尔的诠释者正在发展起来。
《光明日报》（ 2019年11月28日13版）
